“那卞家子这一支原本也是琅琊卞氏显支,其父于中朝曾任游击将军,然而南渡时父兄部曲俱没于乱军之中,至于江东后,便渐有无以为继之态……”
任球将近来所得对沈哲子详细汇报一番,他自己自然不会无聊到要跑去侨郡开拓人脉,对于沈哲子的意图也不甚明了,但既然吩咐下来,便都一一照办。
“这年轻人还真就几分血勇之气。”
听到任球讲述目睹那卞章伤人之事,沈哲子便笑语道,对于那卞章所处处境也有所了解。越是动荡时刻,人心越是健忘,舍命恩义相结,一时可得壮烈,久而也就渐渐褪色。尤其这卞氏阖族式微,那卞章孤儿寡母,能够活下来已经算是不错。
“武勇之外,这卞章倒也不乏良善。早年在宗中曾领任事,其宗人穷困者有佃种别家田亩者,寻他计数佃租,继而便引出别家庄人虚收佃租之事。此事闹得一时沸腾,因而这卞章便也被开革了任事。”
任球又笑着从更多侧面介绍一下他所选出的这个卞氏子弟。
若是不了解时下侨门的生存状况,对任球所言之事多半要不了解。卞家虽是琅琊寒门,但因族人众多,本身也算是琅琊侨郡中一个不小的地主,坐拥大量田产,为何其族人还要去佃种别家田亩?
这也是侨族不得已而为之的一个恶果,为了保证宗族的凝聚力,要集中阖族之力垦田充作公产。但一族之中总有亲疏不同,许多偏支的族人不能在宗中得到足够利润,自身再垦私田又无资本,只能去佃种别家开垦出来的土地,以获取一部分额外收入。
对于整个宗族而言,这自然是不利的,但是对于无米为炊的各家来说,却又不得不为此。原本大兴公产是为了增加宗族凝聚力,结果却逼迫得族人们产生离散之心。许多南来的侨族,往往都因族人们的这种利益和生存压力的分歧而分崩离析,逐渐泯于寒微之中。
本来了解一下琅琊卞家这个行将覆灭的家族只是沈哲子一步闲棋,但是随着计划的改变,却成了一个比较重要的布置。琅琊侨门是青徐侨门的标杆,未来沈哲子在都中或要与琅琊侨门有一些硬碰硬的较量,政治声望上自然不占优势,那也只能转从别的方面考虑,因而对这一步闲棋也有了足够的重视。
“既然已经有所接洽,稍后家令与这卞章保持一定联系即可,不必涉入他家事务太多。”
吩咐完这一件事后,沈哲子才又说道:“我三父稍后离都,不知家令府上可曾准备妥当?”
早先沈哲子许诺让任球的儿子去沈家家学里进学,任球也感受到都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凝重气氛,索性打算妻妾子女一并送去武康。听到沈哲子提及此事,他便笑语道:“行装早已整理好,只等郎主家人起行。”
又过数日,沈家入都之人行装打点完毕,自东篱门外起行,转青溪去往京口。来时规模已经算是宏大,离去时更是可称壮观,单单大大小小的舟船便有十余艘,而在岸上尚有数十驾牛车并两千余部曲。
自从成亲以来,兴男公主都未与沈哲子分别太久,想到未来将要分隔千里一段很长时间,小女郎便禁不住眼眶泛红,临行前一遍又一遍威胁沈哲子他若不赶快回乡便要如何如何。
沈哲子虽是应着,但却明白未来应是有很长时间不能见面。他也不担心这女郎归乡后会再生出什么事情,稍后老爹肯定会严密周全的保护好吴兴乡中。
沈家人如此大规模的离都,恍如一个信号,顿时在都中营造起一个让人略感惶恐的气氛。因而当沈哲子送别家人归府之后,马上便有众多人家纷纷上门拜谒,想要探一探沈家人离都可是因为得到了什么不能宣之于众的消息。
沈哲子当然不能直说,只言这不过是自家正常的物资调配而已。但是在言辞之外,神态间终究流露出一丝对于时局的不乐观。有一些敏锐的人家便察觉到这一丝信号,开始悄悄转移自家资货,因而近来建康城外送别蔚然成风。
沈家所带起的这股风潮很快便传入台城,这不禁让庾亮大为光火,几乎已经忍不住要将沈哲子传入台城来问问这小子究竟想做什么。但大事发动在即,他也实在没有太多精力兼顾这些枝节,因而还是派儿子庾彬做信差,严令沈哲子这几日在沈园大宴宾客以安人心。
沈哲子得知庾亮吩咐,自是嗤之以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局势将要不宁,他才不会傻到给庾亮当枪使将人强留都中,未来真正乱起时给自家招惹怨望。
因而沈哲子非但没有大宴宾客,反而将沈园封锁起来,除了一些常住其中的人外,并不再接待太多访客。前日还传信说什么若是不安分就滚回吴中去,现在却想要自己给他做公关,门都没有!
九月朔日,朝议之期。
大殿上,天子居中,皇太后居右,西阳王居左。原本下边还有一个位置是给太保王导所准备,但是自从中书执权以来,王太保连台城都不太履足,至于朝议则更是能避则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