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瘦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蹑手蹑脚来到屋子外边,没敢进去,就蹲坐在那里,伸长脖子,看着桌上的饭菜。
曹晴朗想了想,还是去灶房那边给她盛了一碗米饭,走到她跟前,碗筷一起递给她,“一起吃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看着她。
她便泫然欲泣,放下碗筷,一动不动。
曹晴朗无奈道:“没事,吃吧。”
她仍是目不转睛望着陈平安,陈平安拿起碗筷,不想看她。
她这才开始低头扒饭,偶尔往菜碟子那边夹一筷子,跟做贼似的。
三人差不多时候吃完,曹晴朗起身收拾饭桌,小女孩瞥了眼陈平安,装模作样帮着曹晴朗收拾起来。
两个同龄人,端着碗碟盘子一起回到灶房,她看了眼院子,那个家伙不在,便压低嗓音埋怨道:“油水也没有,还那么咸,你到底会不会做饭?!恁大一个人了,能不能有点出息?”
曹晴朗哑然,看她不依不饶的模样,他只好说道:“下回我注意。”
结果陈平安突然出现在灶房门口,枯瘦小女孩立即闭嘴,刚要转头不认账,假装没看到陈平安,已经看到他招了招手,而且眼神凌厉。
她只好耷拉着脑袋走出去,被陈平安扯着领子,提鸡崽儿差不多,一手开门,一手将她放在外边,关门前撂下一句,“再敢翻墙,我直接把你丢到京城外边去。”
这天夜里,陈平安一直在闭目养神,曹晴朗出来乘凉没多久,就听到了院门外的咳嗽声。
他过去打开门,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她,正仰着头,双臂环胸,笑眯眯道:“不用管我,外边巷子里更凉快哩。”
曹晴朗双手挠头,他是真怕了这个家伙了。
陈平安抬起头,皱了皱眉头,远处一座屋脊上,月光皎洁,有个悬刀的男子,身穿黑袍,气质儒雅,一手拎着一壶酒,对着陈平安微笑示意,见陈平安没有说话,他脚尖一点,往陈平安这栋宅子飘荡而来。
陈平安趁着曹晴朗还在门外,一拳递出,浑然天成。
那位堂堂北晋国大将军唐铁意,被无声无息的一道拳罡砸在胸口,直接倒飞出去,落回屋脊原处。
拳罡劲道,妙至巅峰,唐铁意本身就是天下屈指可数的大宗师,没有受伤,但是狼狈至极。
可唐铁意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着陈平安歉意一笑,像是在说多有叨扰,为自己的不请自来而愧疚,腰佩炼师的唐铁意,就这么转身一掠而走。
对于此人,陈平安没有太深的印象,也不愿意过多接触。
陈平安想了想,跟曹晴朗说不用等他回来了,走出巷子,去往状元巷。
刚好养剑葫里边没酒了,出去一趟也好。
大半夜,状元巷那边的一栋冷清酒楼内,仍是彩灯高挂,只有一桌客人。
算是一桌家宴,因为厨子都是客人自己从家里带出来的。
三男三女。
不但是这栋酒楼,就是整条状元巷,都戒备森严,除了披挂甲胄的将士三步一岗,其中不乏有隐姓埋名的高手坐镇,除非是榜上十人的大宗师,恐怕任何人想要刺杀,连这些人都见不到。
这六人,分别是南苑国皇帝魏良,皇后周姝真,太子殿下魏衍,还有二皇子和年纪最小的公主。
再就是换上了一身素雅道袍的太平山道姑,黄庭,曾经的镜心斋樊莞尔和童青青。
少女公主魏真继承了父母的容貌,是个罕见的美人胚子,但是她在那个道姑身边,还是会自惭形秽,本来挺活泼的她,今夜不太敢说话,一直依偎在娘亲周姝真身边,她尤其是仰慕这个美若天仙的道姑,能够在她的父皇面前,表现得比种国师还要更……江湖!
她这些年珍藏了许多禁书,都是两个哥哥经不起她的哀求,从市井书坊搜罗而来的种种志怪演义小说。
江湖是什么?她憧憬的江湖,就是在一个月黑风高夜,一对神仙眷侣的侠客男女,杀入在武林中令人胆寒的坏人老巢,当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贼寇魔头们都已经授首,那对男女相视一笑,最后策马离去,继续纵马江湖。
皇帝魏良笑问道:“外有俞真意,内有陈平安,当真没事吗?”
黄庭的答案,不太客气:“其实这两个人都在京城内,也没事,一个是修道之心异常坚定,一个是根本不稀罕搭理你们,只不过你们当皇帝的,喜欢那套‘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措辞,你心里别扭,这个我能理解,加上我对俞真意也瞧不顺眼,那就干干脆脆跟他打一架好了。”
接下来黄庭的言语,就更加放肆了,“我保证出十分气力,与俞真意交手,在那之后,如果我输了,所谓的南苑国精锐大军都没能留下俞真意,还给他闯入皇宫,杀了你们一大家子,我只能在飞升之前,争取帮你们报仇。”
魏良摇头苦笑,喝酒解闷。
其实最别扭的还是皇后周姝真,师妹变成了师父,又变成了太平山黄庭。
最失落的,恐怕就是太子殿下魏衍了。
他心中爱慕的那个樊莞尔,再也找不回来了。哪怕眼前道姑,比樊莞尔还要姿色动人,可魏衍反而喜欢不起来。
最忐忑不安的,则是与魏衍相貌酷似的二皇子,魔教从太上教主丁婴,到鸦儿,再到一大群潜伏京师的高手,被种国师联手镜心斋仙子和朝廷供奉,来了个一锅端,悉数入狱。而魔教三门势力,跟他这位天潢贵胄的魏氏皇子,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顿饭,二皇子吃得索然无味,味同嚼蜡。
他有些羡慕妹妹的没心没肺,更嫉妒太子魏衍的洪福齐天。
谁能想到,举世无敌的老魔头丁婴,会给人宰掉?
那个叫鸦儿的臭娘们,曾经还信誓旦旦对他说,你老死了,我家师爷爷都未必会死。
酒楼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乱。
黄庭笑道:“贵客来了。”
皇帝魏良第一时间望向窗户外边,很是紧张,有些后悔没有喊上国师种秋,毕竟国师跟那人关系不错,是有香火情的。
但是等了半天,才发现那人从楼梯口出现,竟是规规矩矩走了酒楼大门和楼梯。
那位年纪轻轻的谪仙人陈平安,没有身穿那扎眼的一袭白袍,而是一身南苑国寻常殷实人家的普通衣衫。
魏良稳了稳心神,站起身。
皇帝都起身迎客了,周姝真和皇室三人都赶紧起身。
黄庭没有摆架子,只是也未太过殷勤,站了起来,却离开酒桌,走到了窗口那边,像是把自己摘了出去,交给地头蛇跟过江龙,双方自己看着办,她谁也不偏袒。
魏良朗声笑道:“我魏氏招待不周,闹出这么大阵仗,陈仙师恕罪。”
陈平安摇头道:“陛下不用在意这些,这次风波,跟南苑国关系不大。”
皇帝魏良有些吃不准,担心话里有话,自己没有领会深意。
陈平安已经开口说道:“我这次来,是想着既然陛下都亲自来了,刚好有些话,我可以直说了,南苑国可以当我不存在,请陛下放心,如果不是丁婴和俞真意主动找上门,可能这场架从始至终,都没有我陈平安的事情。”
魏良笑着点头附和,“陈仙师是山上神仙,自然不愿理会人间纷争。”
陈平安突然也笑了起来,“你们南苑国京城,风景挺好的,尤其是有样吃食,很不错,我离开京城之前,肯定还会再去吃一次。”
皇帝好奇问道:“敢问仙师,是何处何物?寡人可以……”
只是说到一半,魏良就自己打住了话头,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陈仙师才定下规矩,寡人这就坏了规矩,必须自罚一杯。”
陈平安摘下酒葫芦,“可能还要麻烦陛下送两坛酒给我。”
魏良哈哈大笑,“陈仙师你这贵客,当得也太好糊弄了!”
皇帝说了个笑话,皇后周姝真和两位皇子以及少女公主,就都马上跟着笑了起来。
陈平安略显后知后觉,跟着笑了笑,否则就显得太不近人情了点。
远处道姑黄庭,虽然面朝窗外,可是嘴角翘起。
陈平安将养剑葫装满了酒,就离开酒楼,却没有返回巷子住处,而是凭借记忆去找了白河寺附近的那个夜市,吃了一大碗那个又麻又辣又烫的玩意儿。
不吃辣,不喝酒,不喝着烈酒吃最辣的火锅,人生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这是梳水国老剑圣说的。
以前没觉得多有道理,这会儿陈平安在熙熙攘攘的闹市中,觉得老前辈的老话真是不骗人。
陈平安付过钱结了账,离开热闹喧嚣的夜市,缓缓而行,在寂静无人处,掠上一座屋脊,又去了那家庭院深深的官宦人家,去了他家的私人藏书楼,这一次不是去查询“这座天下”的历史和堪舆,而是去寻找有关桥梁建造的书籍,可惜搜寻无果,就打起了工部衙门藏书和档案的主意,一番权衡,想着还是有机会就跟种秋说一声,请人家国师帮这个忙,应该不会太为难。
再就是还要跟种秋讨要一个书生的消息。
出了书楼。
陈平安最后在一座高楼屋顶停下,坐下来喝酒,喝到最后,对着天空伸出了中指。
天没打雷。
陈平安收了酒壶,迎着清风,怔怔出神。
在离开飞鹰堡上阳台和进入南苑国之间,遇到过一座纸人城镇。
心相寺住持老僧,曾经重复说了一句话,你看着它,它也在看着你。
那个当时还是樊莞尔的女子,在白河寺和夜市,两次使劲盯着自己两次,眼神似乎有些熟悉,但她却没有开口说话,应该不是不想,是不能。
细细思量,倍感悚然。
陈平安叹了口气。
人间的灯火,天上的星辰。
有人说过,后者可能是诸多神灵的尸骸。
是谁说来着的,陈平安拍了拍脑袋,想不起来了,今夜喝酒其实不算多,但是偏偏醉得厉害。
陈平安后仰倒去,呼呼大睡。
一位老道人站在翘檐之上,瞥了眼正在酣睡的年轻谪仙人。
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小院内,年轻人跟一个孩子轻声说着对不起的时候,其实满脸泪水。
老道人自言自语道:“在你眼中,人间无小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