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谁在背后撺掇,前几个时辰竟然围到了人家山门前,好险没有被人打回去。老奴使人探得的消息,似乎是有人奉了裴无寂之命,前往天机禅院逼人。领头的,是崔红和姚青。”
“崔红和姚青……”
这两个人,顾昭也再清楚不过了。
一男一女。
在裴无寂上位之前,他们早已经是妖魔赫赫有名的凶徒,在老道主的时候,就分别出任着间天崖左右使的位置,许久未曾变动过。
外界传,沈独极信任他们,他们也对沈独言听计从。
但在不久之后,事情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年沈独不知道是脑子里哪一根筋抽了,在屠灭了一行路经妖魔道的商队之后,竟然留下了个十六岁的少年,从此养在了身边。
这便是裴无寂了。
那一年,妖魔道上第一次有了奇怪的传言,说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的沈道主好男色,与这裴无寂过从甚密。
难听的话多了去了。
当初谁也没将这少年放在眼底,可谁能想到,过了没几年,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间天崖左使!
原本由崔红、姚青二人瓜分的左右两使之位,一下就少了一个,只留下右使的位置。于是他们只能在这上面争抢。
今年你上,明年我上。
可再没有一个人,能从裴无寂的手里夺回左使之位。
裴无寂是沈独养的。
他打他骂他,教他武功;他侮他辱他,也训他计谋;他折他磨他,也默许他上位。
于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原本身世孤苦、一无所有的少年,便成了妖魔道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一头狼,有着狠毒的手段,冷酷的屠杀。
“裴无寂啊。”
想想竟有些替沈独感到头疼。
顾昭那一双渺渺似云山藏雾的眼底,隐约透出了几分奇怪的意味,可细细咂摸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微妙。
其实某一个问题,他私底下考虑过很久。
都说裴无寂不过是个男宠,能有今天不过都是靠着趴在沈独床上,两腿一张,在他身下承欢。
可他是见过裴无寂的。
偶尔低眉时,那种注视着沈独的眼神,实在与传言中的,不很对得上。
更奇怪的是,他私底下与沈独谈事喝酒时,他从不会提裴无寂,哪怕是一个名字。
“通伯,再看看下面的情况吧。我估摸着,即便他那边出了什么变故,也就是今明两日,不会拖得更久了。”
毕竟,沈独从来是个聪明人。
顾昭相信,他既然有办法燃香引幽识鸟与自己传信,就一定有办法再探听到最近的消息,或者有那行事的底气。
通伯素来是不很看得惯自家主人与那妖魔道大魔头之间的关系的。
但归根到底,可能是看不惯沈独。
只是顾昭都发话了,他再不愿意,事情也还是要去做,于是应了一声,点了头,便提了轻功往山下去了。
山岚吹拂。
日往西斜。
顾昭用那简陋的棋子,敲着同样简陋的棋盘,脑海中浮现的竟是沈独的生平,桩桩件件,一时有些惘然:“不杀人,死的便是自己。妖魔道上,哪里有什么人情?便是这江湖,又还剩下几分人味儿……”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但躲藏在不空山的这段日子,却给了沈独一种少见的、与世隔绝的清净,与其说是躲藏,莫若说是避世隐居。
凡尘俗世,皆不能扰。
不能走的时候,每一日都想着要逃脱这困境,回到妖魔道上去,回到那腥风血雨一日无歇的江湖上去;等到能走的时候,却一下想要停留在这桃源,避开那些忧烦,避开那勾心斗角永无止境的争斗。
一切,不过都因为一个和尚。
如果不遇到他……
沈独想,即便是自己落难于不空山,只怕也不会生出这般想法来。顶多是在这里过一段清静日子,却不会对这个地方,以及某一个人,产生本不应该有的留恋。
目之所及,远山苍苍,竹海摇摇。
沈独提着食盒走回,看见竹林里那间自己住了二十多天的竹舍时,一时竟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怔忡。
他站了许久,直到山风吹冷了身子,才重抬步,走了进去。
罗汉床,小火炉,木书案,竹书架,繁经卷,陋南窗……
食盒放在案上。
他的目光从书架上那些或新或旧的经卷上慢慢滑过,最终落回了画缸里,将那一幅簇新的卷轴取了出来,缓缓展开。
春兰未开,蝴蝶已至。
佛陀不过是在渡这天下苦厄之人,可苦厄人却因此陷入了另一段苦厄之中,为这佛陀济世的慈悲,沉醉着迷。
沈独一下就笑了一声。
他抬手一合,便欲将这画轴投入火盆烧了,可临到要扔时,才发现自己很没出息,不舍得将其毁去。
“还是留着吧……”
时光过隙,忽忽白马。
彼时彼刻,彼情彼心;此时此刻,此情此心。便都当是白日浮华梦一场,梦醒,酒痕犹在人失散。
何必停留,何苦停留?
宽阔的袖摆,飘飘洒洒。
风里面,他携了画,携了剑,出了这竹舍,心里空空,只空茫地朝着不空山那高高的佛顶望去。
他想,如果他还正常,脑子里该不会冒出这疯狂的念头。
可偏偏……
沈独很清楚,这一会儿,他不仅不正常,还有一种奇怪的、醉酒似的癫狂:“和尚和佛藏,我总该要带走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