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树下,妇人端坐石凳之上,面前的石桌上,一尾瑶琴横陈。
妇人十指尖尖,轻盈灵活地撩动瑶琴琴弦,一串串美妙动人的音符轻轻流泻而出,婉转悠扬。
一阵微风吹过,桃花花瓣纷扬,满天落红在如歌如泣的琴声中飘飘洒洒而下,落于妇人的发间、衣上、琴弦上、身侧的地上杳。
妇人时而抬眸远望,时而垂目凝思,似是被自己手下的琴音带去了遥远的过往,一双美眸中写满故事。
雾霭沉沉,迷离光影中,女子手提着木桶从远处走来,缓缓走进她的眼底铍。
人影越来越近,视线越来越清明,当女子彻底走到面前,她才怔怔回神,将思绪从徜徉中拉了回来。
手停,尾音潺潺,她又双手摊开,以掌心轻轻平按在琴弦上,盘旋不去的尾音骤止,天地瞬间一寂。
“小九,你会弹琴吗?”妇人问向手提木桶自前面走过的女子。
不久前,她才得知此女叫小九,至于姓什么,女子没说,她也没问。
女子摇摇头。
“不会?那我教你吧!”
女子又点点头。
然后便走到前面空坪处,将木桶里面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晾晒在架起的竹竿上。
妇人疑惑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这点头的意思,是说自己会弹琴,还是说自己不会,同意跟她学琴。
见小九晾晒完衣服,就提着空桶回了屋,接着又手拿一把笤帚出来,开始清扫小院。
她想,无论会是不会,显然,这个女人不想弹琴。
既是不想,许是牵扯到了心底的某一块殇,她便也不强求,自顾自又弹了起来。
本来就没有多少活干,小九又将所有的活儿都包揽了,她能做的,除了吃饭睡觉以外,便是练剑弹琴了。
吓一吓还是有效的,那日让这个女人小腹一痛,便又让她活过来了几分。
虽然话依旧很少,但至少会开口说话,而且,也不再是一个人在那里呆坐了。
不仅不呆坐,还很忙碌,让自己一丝空闲都没有。
早上起来,盥洗完,就开始做早膳,用完早膳,又开始洗碗,然后就是打扫,收拾屋子,收拾院子,洗衣服,给园子里的菜地除草,还跟她拿了一些布料,一个人坐在那里给腹中的孩子做小衣服。
显然,并不擅长女红,连拿针线的姿势都不对,她便手把手教她。
她也不拒绝,学得很认真,两日下来,便也像模像样了。
两人之间也开始有了一些简单的交流。
但是,她始终没有告诉她,她为何被烧成这样,又为何出现在缠云谷里,经历了怎样的变故,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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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州今年又连连干旱,数月未雨,庄稼颗粒无收,用来求雨的神坛几日前因年久失修的缘故,也坍塌尽毁,恳请朝廷能再拨出一些银两,以供重修神坛之用。”
鹜颜念完手中奏折,徐徐抬起眼梢,看向坐在自己对面一身净白龙袍的男人。
男人面沉如水,微微低敛着眉目,细密浓黑的长睫遮住了眼眸,薄薄的唇边忽的一勾,发出一声冷笑:“愚昧!”
末了,又抬起眼帘,朝鹜颜“看”过来,指示道:“你且批:求天不如求己,朕愿拨款,但不是修神坛,仅供修水道和建水坝之用,怡州临界旷州,旷州以运河著称,修水道将旷州之水引入,可解旱困。”
鹜颜没有动笔,只是看着对面的男人。
这段日子以来,他的眼睛看不见,她就每日进宫里来。
为了行走方便,凌澜也对外宣布了她是他姐姐的身份,众人都对她以公主相称。
为避免被人说成女人夺权,每日的奏折虽都是她在看,但她也只是念,最终的批示都是这个男人亲为,遇到一些棘手的,姐弟两人就商讨一下,然后再做决定。
每日的这个时候,都给她一种这个男人已经走出阴霾的错觉,她仿佛又看到了曾经那个睿智、沉稳、意气风发的凌澜。
但是,她知道,没有。
这只是表象。
或者说,是肩上的责任,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在有些时候坚强。
每夜酗酒,每夜烂醉,每夜都宿在九景宫里面,她都知道。
康叔说,还有几夜突然出现在相府曾经蔚景住的那个厢房里面,吓得他不轻。
自那日行云山回来,他便不再提蔚景。
他不提,她更是不会主动说到这上面。
那是他心中永远的殇,是他这辈子永远也过不去的魇,她知道。
“凌澜,听说,你今日早朝罢免了两个官员?”
虽然人前叫他皇上,人后,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她还是习惯喊他凌澜,就像他喜欢喊她鹜颜,而不是三姐一样。
男人怔了怔,似是没想到她怎么突然岔到这上面来。
点了点头:“是!怎么了?”
“你是新帝,刚刚坐上这个位子不久,根基还不稳,就这样做......”鹜颜皱眉,表示着自己的担心。
男人听后却是低低一笑,似是很不以为然。
“虽说登基不久,我没有做皇帝的经验,但是,为官多年,我却有做臣子的经验,所谓知己知彼,也就是换位思考。或许天下所有刚登基的帝王,都觉得应该以‘稳臣心’为先,先笼络众臣,不轻举妄动,待羽翼丰满之时,才大刀阔斧。当然,这不无道理,但是,做相国多年,特别是历经两朝,我们很清楚,在帝王稳住我们、丰满自己羽翼的同时,我们又何尝不在摸清帝王性情,找其软肋,所以,稳要稳,得分人,得辨忠奸,有些人就得在他还没摸清我这个新帝底细之前,先下手为强。今日罢免的是两个贪官污吏,我不仅要杀鸡儆猴,也想让那些忠臣清官看到希望。”
鹜颜怔怔看着他说完,失神了片刻,垂眸弯唇一笑:“是我多虑了。”
这些方面,这个男人一直比她强。
她甚感欣慰,只是……
望着男人越发消瘦的面容,她终是忍不住开口:“凌澜,你也是懂医之人。”
男人脸上的笑容一僵,慢慢转冷。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既然你也是医者,你就应该明白‘病疾不能拖’的道理,你的眼睛本只是被烟熏了而已,可你这样不理不治,长此以往,怕是……”
“没事,现在这样不是挺好,你念我听。”
“可是,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
凌澜垂目,静默了片刻,微微一笑:“是啊,你还要嫁人。”
鹜颜脸上一热,“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好了,你的意思是宣个太医看看?”
“嗯。”鹜颜点头。
“张如,宣太医!”凌澜侧首,沉声吩咐门口。
见他如此雷厉风行,鹜颜有些吃惊。
平素她也没少劝他诊治,可每次不是被无视,就是被搪塞,今儿个,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心中不免欢喜,她又拿起一本奏折打开:“那我们继续吧!”
不一会儿,太医就在张如的带领下赶了过来。
行完礼后,作势就要给帝王请脉,帝王却蓦地从座位上起身。
“无需探脉,只需给朕开药就行。”
太医一怔,没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快拿笔墨,方子朕只说一遍。”
太医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去到桌案边上,张如也赶紧上前给其帮忙研磨。
“当归,白芍,北山楂,艾叶……”
帝王一口气说了十几味药,太医写着写着,就觉得不对了。
这些药,这些药......
哪里是医治眼疾的?
分明是给女人开的调经以及治疗崩漏的方子。
心下疑惑,却又哪里敢多问一字,只得帝王说什么,他写什么。
写完之后,帝王让去抓药,他便去抓药。
抓完药送到龙吟宫,帝王接过,让其退下,他便退下。
一直到了出了龙吟宫,他都没搞清楚怎么回事。
内殿,凌澜提着手中药包走到桌案旁边,轻轻置放在鹜颜面前。
“以水煎服,每日昼夜两次。”
鹜颜一震,愕然抬头。
难怪她觉得那药名奇怪。
虽然她不懂医,但是一些非常常见的她还是知道的。
原来,竟是给她开的。
只是,他不是眼睛看不到吗?而且她自认为在他面前,她掩饰得极好。
他又怎么会知道她的身体状况?
“你……”鹜颜疑惑地看着他。
凌澜淡然一笑:“哦,刚刚我们两人一起整理奏折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你的腕。”
鹜颜怔了怔。
原来如此。
“我……”她有些窘迫。
“是不是你们女人都喜欢以爱为理由,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
微哑的声音落下,鹜颜心口一颤,待抬眸再看男人,男人已经转身,拾步朝外走去。
清晨的阳光透过殿门斜入进来,男人周身笼在一片光曦之间,地上的影子被拉得细细长长。
第一次,她发现,那背影是如此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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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微凉。
鹜颜踏进九景宫的时候,宫人们基本都睡了,只剩下铃铛跟湘潭二人守在外殿。
见到她忽然到来,两人皆是一怔,连忙行礼。
她扬了扬手,止了两人,径直往内殿走,一边走一边问:“皇上寝下了吗?”
“奴婢不知道。”
不知道?
鹜颜脚步一顿,回头。
“皇上每夜过来后,就不许任何人进内殿,所以……”
湘潭低声解释,鹜颜眸光微微一敛,转身,继续往里走。
轻轻推开内殿的门,一股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鹜颜皱眉,反手将殿门掩上。
烛火下,男人俯趴在桌案上,一动不动,也不知是醉得太厉害,还是睡了过去。
鹜颜缓缓走过去,将他边上歪倒的一个空酒坛扶起来,转眸看了看床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