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清如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真这么小气抠巴啦,就是忽然觉着银子该花的便罢了,可花可不花的,其实可以省下来的。师父不是说了吗,米都一升涨一文了,我就觉着,花半两银子就为了买这么个花环,至多只能新鲜个两三日,也太浪费了些……不许笑了,人家还不是因为知道你日日都常人想不到的劳心劳力,才跟着忧国忧民的么?”
虽然她这个忧国忧民实在什么用都不顶,反倒有些矫情,可她就是忽然舍不得白白浪费银子了。
韩征忍不住又刮了她的鼻尖一下,“小傻子,那些事儿与你什么相干,你就别想那么多了,安心买买买便是了,天塌下来,还有我给你撑着呢。那边儿卖什么吃的呢,那么多人,我们也瞧瞧去?”
不由分说拉了施清如过去。
却是一家卖鸭血粉丝汤的,闻着就香气扑鼻。
就是没有座儿了,得在一旁等,韩征便有些意兴阑珊了,“还是换别家吃吧。”
本来他也只是为了转移他家傻丫头的注意力,才拉了她过来的,并不是真的想吃。
施清如却见店家的辣椒红艳艳的,芫荽也绿茵茵的,想到韩征一定爱吃,拉了他在一旁等着,等终于等到了座儿,又替韩征把桌椅都仔细擦过了,才让他坐了。
自己却没就坐,而是给韩征烫碗筷去了,知道他自来爱洁,自然不能委屈了他,忙碌的就像一直勤劳的小蜜蜂一般。
看得店家娘子都忍不住赞起来,“官人可真是好福气,娘子这般漂亮,还这般的贤惠体贴。”
韩征本就因施清如一直跟个贤惠的小妻子一样为自己忙个不停,而心下说不出的熨帖,又听得老板娘这般会说话,立时决定待会儿给双倍的钱,面上还要矜持道:“老板娘过奖了。”
店家娘子见他也生得神仙下凡一般,呵呵笑道:“不过要是我家官人也生得跟官人您一样这般俊俏,我肯定比娘子更贤惠更体贴十倍。”
却换来店家的哼笑,“等你也有这位娘子这样的美貌气度,再来想我能生得跟这位官人一样俊俏吧。”
“哼,我年轻时也是我们那一带的一枝花儿好吗?现在你这是嫌弃我人老珠黄了……”店家娘子说着,就要拧店家的耳朵去。
店家只得忙忙告饶,“这么多客人在呢,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哎,锅里,锅里粉丝煮老了……”
看得客人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快乐得简单而直接。
很快施清如和韩征的鸭血粉丝汤来了,店家娘子还给二人送了一碟子自家腌制的大头菜和豆腐干,“……自家做的,还算干净,二位客人一看便是贵人,可千万别嫌弃。”
施清如心里已经喜欢上了这家小店,很给面子的立时尝了一筷子,笑道:“味道真不错,大嫂可真是能干。”
店家娘子就笑得更欢了,“贵人不嫌弃就好。我们夫妇做这生意已经小十年了,还是第一次遇见您二位这般般配,都跟神仙下凡一样的客人呢,真是光看着心里就说不出的舒服了,二位一定会幸福美满到白头的。我就不打扰二位了,二位请慢用。”
说完又笑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施清如心情就更好了,笑着与韩征道:“这老板娘真是好会做生意,鸭血粉丝汤味道也好,怕是要不了几年,便能发家致富了,她官人可真是好福气。”
韩征心里已决定给店家五倍的钱了,笑道:“店家是挺好福气的,不过还是没我福气好。”
施清如轻啐了他一口,“你如今可不得了,甜言蜜语那是张口就来,方才已经惹得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看你了,再知道你嘴巴这么甜,岂不越发得前仆后继了?”
韩征就吸了吸鼻子,“你方才是醋放多了吗,闻着……”
话没说完,就敏锐的察觉到似是有人在看他们,忙冷眼看了过去。
就见一身便装的萧琅与丹阳郡主,还有个年轻姑娘正站在不远处,兄妹两个看的恰是他们所在的方向。
韩征脸上的笑一下子淡了许多。
施清如也已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也看到了萧家兄妹,忙低声与韩征道:“要不我们不吃了,这就走?”
怎么偏在这里遇上了萧家兄妹呢,尤其萧琅,就算督主说过他与宇文皓是不一样的,她还是忍不住担心,万一他已经怀疑上了督主,也打着跟宇文皓一样的主意呢?
而且除夕那夜,双方就只一门之隔而已,实在有些尴尬……
韩征却道:“才吃了两口呢,走什么走,吃完了再走吧。”
何况目测也走不了了。
就见萧琅与丹阳郡主已一前一后走了过来,跟他们一起的那年轻姑娘也只能跟了上来。
萧琅很快便走近了,抱拳笑着给韩征打招呼,“韩……韩兄,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真是好巧。”
韩征笑着起身给他还了礼,“是啊,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萧兄。老板娘,给我们添几把椅子。”
店家娘子见萧琅几个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身上的料子也一看都是好的,知道也是贵人,怠慢不得,忙笑着添了桌椅过来,又问几人吃点儿什么?
萧琅与丹阳郡主都是一句:“与他们的一样即可。”
与他们一起那年轻姑娘却是眉头微蹙,强笑道:“我不饿,就不吃了吧。”分明是嫌地方腌臜,东西也粗鄙不干净。
韩征与萧琅在一边已经说上了话儿,“南梁贼子委实可恨,弄得宫里宫外大家伙儿都没能过好年……”
丹阳郡主便笑着低声给施清如和那年轻姑娘彼此介绍,“这位是奉国公府的六小姐,这位是恭定县主……”
奉国公府的六小姐与施清如却早已猜到彼此的身份了,大节下能跟着萧氏兄妹众目睽睽之下逛灯会的,除了萧琅的未婚妻子,还能是谁?
同样的,一个‘韩兄’已足以奉国公府的六小姐猜到韩征的身份,继而猜到施清如的身份了,谁不知道韩厂公对所有女人都不假辞色,除了恭定县主?
但面上却是都没表现出来,笑着彼此问了好,在丹阳郡主的主导下,说起京城如今时新的首饰衣裳来。
一旁萧琅余光见女孩子们片刻间便已说得很热闹了,只要他们这边声音压低些,当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才是,这才低声切入了正题,“韩厂臣,机会难得,我便不浪费时间了。想必韩厂臣也听说过了,我希望能去凉州战场,皇上也颇意动,就是皇祖母与家母死活不同意,还望韩厂臣能助我一臂之力。”
韩征自然早就知道这事儿了,可这是他们的家事,他可管不着,便只是淡笑道:“萧大人当很清楚太后与长公主如今对我的态度才是,只怕我要让萧大人失望了。”
顿了顿,“其实也不怪太后和长公主不肯同意,她们就萧大人一个亲孙子、一个儿子,如何舍得让你去战场上冒险,要建功立业在京城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萧琅皱眉道:“在京城自然也可以建功立业,可却飞不到真正的高空,不能看到大地真正有多广袤,岂能一样?还望韩厂臣能成全我,只要皇上下了旨,便是皇祖母与家母,也无话可说了。”
本来之前他就已下定决心要去凉州了,除夕之夜后,他的决心便更坚定了。
京城的水实在太深了,他真的不想卷进那些看不见的斗争里,不想落得跟宇文皓一样的下场,然而韩征也是为了自保,宇文皓不死,他就得死,除了先下手为强,还能怎么样?
——宇文皓母子的死讯一传开,萧琅便猜到必定与韩征有关了。
但那几日韩征一直在宫中忙着与内阁重臣们议事,连宫门都没出过,连带他手下那些心腹得力之人也都几乎没出过宫;且时间那么紧急,宇文皓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软柿子,总能勉力招架韩征两个回合,那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就更是令人细思极恐了。
因为平亲王府大肆宣扬宇文皓是如何的“至孝”,平亲王妃也一并没了,萧琅其实怀疑过平亲王,只不过太过可怕,没敢深想下去而已。
然又因知道别人都不知道的内情,早就知道是宇文皓算计韩征在先的,他倒也并不觉得宇文皓是无辜枉死。
却也免不得兔死狐悲,尤其平亲王妃其实远远罪不至死,然而终究也死了,萧琅便免不得要担心自己的母亲了,她可一直都没放弃过想推他上位的,压根儿不愿去想要推他上位是多么的艰难,多么的名不正言不顺。
那他远远离开了京城,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都尽可能不再回京,他母亲应当便能消停了,将来无论如何,他也能保全自己的至亲们了吧?
何况……萧琅的余光忍不住又瞥向了一旁,灯火跳动、人来人来之间,施清如的脸也在明暗间闪烁,配着头上的山茶花儿,说不出的好看,说不出的娇美。
有些人真不是想忘就能忘得掉的,哪怕早已知道且接受她身心都已全然属于了别人,依然忘不掉,这对他是折磨,也对即将成为他妻子的奉国公府六小姐不公平。
他怕自己再留在京里,就要被逼着迎娶后者了,就像今日一样,明明他们兄妹都还在孝期,——平亲王妃是萧琅兄妹的舅母,他们依礼该为她服五个月小功丧的。
然而福宁长公主才不管这些,说大晚上的谁会注意他们兄妹,早早便把奉国公府的六小姐接到了长公主府,定要萧琅带了她一道来逛灯会,亏得还有丹阳郡主体谅兄长,一同跟了来,不然萧琅还不知道今晚要怎么熬。
他当初既答应了定亲,将来肯定便会成亲生子,那是他为人子的责任,也是他身为一个男人应有的担当。
却不是现在,不是这一两年以内,可惜这话与谁都说不通,便只好远远的离开了。
倒不想这么巧,刚好就遇上了韩征与施清如。
二人哪怕坐在一群人之间,也跟鹤立鸡群一样,说不出的显眼,他是一眼就看到了,这才想到了过来开口请韩征帮忙,自然,也不是一点旁的私心都没有……
韩征仍是一脸的淡笑,“纵是皇上下了旨,太后不同意,只怕事情也成不了。萧大人若实在想去凉州,何不先说服太后和长公主呢?”
萧琅苦笑道,“若能说服她们,我这会儿只怕都已身在凉州了,又何至于只能在这里向韩厂臣求助?”
顿了顿,“韩厂臣不愿助我,我也能理解,万一我去了凉州后有个什么好歹,皇祖母与家母势必不会饶了你,也难怪你不想插手。可韩厂臣难道不觉着,我远在千里之外,你才更能安心?既是双赢的事,韩厂臣又何乐而不为呢?”
萧琅沉声道,“韩厂臣何必与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心里分明明白我的意思。我今儿也可以把话撂在这里,有些事、有些怀疑我可以一辈子都烂在肚子里,因为我跟宇文皓不一样,我知道自己希望渺茫,自来就是家母在心存妄念;我也不想坐那个位子,因为太辛苦了,别人都当皇上坐拥四海,可他开心吗?他怕是一天都没真正开心过,这辈子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行宫围场而已,大周的万里江山说是他的,可他亲眼看过自己的万里江山吗?所以,我想趁自己如今还年轻,到处看看,到处走走,而不是一辈子都关在皇宫那个金碧辉煌的大笼子里。”
韩征淡笑道:“萧大人如此淡泊名利,实在难得。”
萧琅见他还是滴水不漏的样子,也不气馁,继续道:“还有一点,我若爱上了一个人,便是一辈子的事,只要是能为她好的事,只要她能开心,我都愿意去做,我也愿意退让。因为我知道爱不是得到、不是占有,而是成全,是宽容,甚至是,爱屋及乌……如此,韩厂臣还不愿助我吗?”
他当日事发时,虽曾极力为韩征和施清如遮掩,事后却不是没后悔过,没想过要去隆庆帝面前禀明自己的怀疑,揭发韩征的。
在这一点上,他与宇文皓仍不一样。
宇文皓面圣乃至进宫都难,他要见隆庆帝却很容易,隆庆帝对他也自来宠信,他手下还有那么金吾卫听令,便是最后他怀疑错了,韩征就是真太监,他也是有力量与韩征一斗的。
当然若韩征是假太监,那就更好了,皇上势必不肯再容他,他立时就会沦为阶下囚,死无葬身之地。
届时他要得到施清如,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指不定不用他做什么,施清如就得先去求他了。
可萧琅终究还是打消了念头,只能得到人,却得不到心,又有什么意思?
何况指不定他连人都得不到,最终得到的极有可能只是一具尸体,毕竟施清如与韩征是那般的相爱。
就譬如方才,哪怕他们坐得分明有一段距离,也各自低头在吃东西,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彼此,依然有无形的默契与情意在他们之间流淌着,把他们与旁边的所有人都无形的隔绝了开来一般。
这样的情意,他显然插足不进去,他更不想施清如到头来恨他,那便只能成全他们,让他们安心,让自己不至成为他们的困扰与威胁了。
所以萧琅才会与韩征说这么多。
他虽不怕事,却觉得很多事实在没有必要,先把话说清楚了,若能解决,当然就最好,若还不能,再想其他也不迟。
至于韩征若不是真太监,那他这么多年来是如何瞒天过海,又是如何年轻轻便爬到了如此高位,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所图谋的到底是什么,萧琅也曾想过。
谋朝纂位、改朝换代他应当是不敢的,那也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又不是乱世,百姓们日子也都还过得,他便已经缺了“人和”,还未必就能集齐天时和地利。
那他所谋的,应当只是一直大权独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如此不管将来宝座会由宇文家的谁来做,萧琅都觉得无甚分别了,横竖做实事、劳心劳力为国为民的都是韩征,他也有那个能力,也一向做得极好。
那于萧琅来看,便足够了,所以他大可放心的远离,将来所要保全的,也只是自己的至亲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