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并不会亲手杀子,一来不屑为之,二来有违天道,以免日后有碍于道行的晋升。
他看到墨恒自出生起就被他视若无物。
他见墨恒牙牙学语,还没到记事的年龄,就对意若秋至诚至孝,走路都踉踉跄跄的小娃娃,却总是生怕意若秋生气,从不违背意若秋的意愿。
他见自己每隔大半年才想起用神识扫探梨花小院一回,所以每次看到墨恒都变化很大。
他见三岁的墨恒搬着小凳子坐在梨树下,小小的双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墙外天空,一动不动的坐半炷香。见墨恒蹑手蹑脚地偷偷走到小院的木门后面,亮晶晶乌溜溜的双眼透过门缝憧憬地观望门外世界,却在听到院中响动时像个受惊的小兔子似的猛地一跳,慌忙跑回屋里。
他知道自己看墨恒时,犹如看到阿猫阿狗,甚至还不如他对意若秋的关注多。
他见意若秋从温婉的期待逐渐变成了然的死寂。
他见自己淡然处之地听着意若秋对墨恒善意的欺骗,听着墨恒稚声稚气的疑问和抱怨:
“娘,你说过父亲大人会来看我,他什么时候来啊?我想看看他是什么样子。”
“娘,父亲大人是不是像门板那么高,很强壮,能轻轻松松就把我抱起来,也能一手就将那个管事打趴下?那个管事对我翻白眼,他以为我没看到,还嘀咕骂我,父亲大人知道,肯定狠狠罚他。”
“那个管事说,父亲正在摆家宴……”
“明天是我六岁生辰……这回,父亲大人会不会能来看我……”
逐渐的,年幼的墨恒终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在意若秋面前念叨“父亲大人”。
然后某个夫人在他的默许下,将意若秋毒死。
他见墨恒哭得歇斯底里,肝肠寸断,绝望得如在深渊。
他见墨恒被攀上了他那些庶子的小厮奴仆们嘲笑,被他宠爱的几个庶子庶女污蔑和欺辱。
他见自己冷漠地看着,丝毫没觉得墨恒自幼就活在阴影中,被父子天性的期待和绝望折磨。
他见虎玄青带着苏廷来墨府,他并没将虎玄青放在眼里,但他的庶出子女们却没什么出息,眼界窄得可怜,竟向虎玄青二人恭维谄媚,丢尽了他的脸。
他见墨恒在观霞楼下与墨烟雨等人争执,被一奴仆动手拦阻,狼狈得吐了鲜血。
他见墨恒愤而出府,这一回,详尽得秋毫毕现的情形,让他敏锐地捕捉到墨恒出府前最后一次想要进入天师阁楼向他请示时,那双黑澈眼眸下藏着的最后的希冀,还有被他漠视不见,连天师阁楼都没能进去时的悲哀和愤恨。
他见墨恒对梁弓宜百般体贴,见墨恒和梁弓宜一起出府,见墨恒再与他相逢时深藏愤怒和希冀的佯装冷漠……
他见梁弓宜因为畏惧他而背叛了墨恒。
他见墨恒奋不顾身去救梁弓宜,却中了梁弓宜、墨问秋等人的陷阱,重伤且中毒。
他见墨恒逃亡,见自己吩咐梁弓宜和墨问秋去追赶擒拿。
他见墨恒竭力维持着最后的骄傲,哪怕飞遁得痛苦也挺直着脊梁,却在他的一声隔空呵斥下从半空坠落。
他见墨恒一身鲜血,见墨恒森狠地盯着梁弓宜,见墨恒不甘受辱猛然激发业火红莲,见墨恒在绚烂炽烈的血红火焰莲瓣中放声大笑,见业火红莲烧尽后,一抹被风刮起来的骨灰……
胸中猛地被亿万钢刀狠狠剐着割着一样的疼!
眼前画面陡然消失。一眼的时间已经过去,三生石如同梦幻泡影般不见了踪影,无可阻拦,无从寻找,没有丝毫痕迹,不知去了哪里,不知下一个有缘人会是谁。
墨云书心跳砰砰,激烈的疼痛。他浑身肌肉僵硬,魁伟的体魄怎么也止不住微微的颤栗,身上有涔涔的冷汗渗出来,多少年了,他头一回尝到噩梦的味道。他英俊威严的面庞在看到三生石的那一刻就本能地戴上了厚厚的面具,所以此时此刻,除了掩藏着惊疑和痛苦的双眼,什么表情都僵硬住。
继而道心警醒,蓦地回神,他暗自运功平复了内心汹涌的情绪,不动声色地继续横渡空间。
三生石,有缘人才可看它一眼。无论是谁用神识扫探,都只能看到普通的岩石。
乾坤玲珑塔中的墨一儒虽然也时时分心关注外面,却不会也不敢监视如今威严更盛、与他同为返虚境界强者的墨云书,所以墨云书那一眨眼的僵硬姿态并没有被他察觉。
墨云书甚至还能分心去想,他刚才从三生石中看到的情景,是他的前世还是今生,又或是未来?若是前世,怎么数十年的情景都与他今生完全一样?他还是墨云书,奇遇无数。若是今生,莫非他竟能狠下心去将心爱的恒儿置于死地?至于未来,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岂有可能会是未来?
无数的念头,搀杂着刚刚看到的无数对墨恒的羞辱和折磨,直如乱糟糟刺中他心脏的最锋锐和残忍的利刃。墨云书胸中乱得厉害,深黑的眼眸中森然烧起无名的火焰,像是那朵将墨恒烧得连骨灰都无从收拾的业火红莲。
猛然间,墨云书眼眸一缩,竟是迟了一拍地突然想到:“不管这是前世还是今生,恒儿十四岁后与三生石中小同大异,风度气质也远非三生石中的少年郎可比!他为何会有这种改变?莫非,这正是前生,那三生石当年出现在梨花小院中,被恒儿也看了一眼?恒儿知晓……”
想到这里,墨云书头脑一麻,心脏蓦地跳到喉咙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