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张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啊……呀……”,是那种天生的哑女想与人沟通交流的时候发出的单调音节,不能传达任何信息。她愣住了,求助的目光望向陆江北,他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大恶人,他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自己变成哑巴的事,跟他有关系吗?
岂料,陆江北也是愣住了,连带在她身上两处放着的手都收回来,单臂揽着肩膀扶起她,左手则扣住她的下颌,用不轻不重的力道示意她张开嘴巴。于是她乖乖张嘴,他蹙眉探看着她的咽喉处,里外都不见红肿和创伤,怎么会说不出话来呢?他问她:“喉头是否有异样感觉?疼吗?有异物堵塞吗?”
她泪汪汪地摇摇头,她自己也是在张口说话的一瞬间发现自己失声了,除了说不出话,她的身体并没有任何异常,反而是右脚踝和左臂处传来刺痛的感觉,想必是跳城墙时留下的后患,之前注意力全在陆江北的手上动作中,竟没发现自己身上有两处骨折了。
可是为什么她的嗓子好端端的说不出话来了?虽然通晓医理,明白只要声带本身未受损,那就有很大的希望可以复原,但是,一想起前世在水牢中说不出话的惨淡光景,她没来由地一阵心慌,一种比死亡本身更叫人害怕的压抑感弥漫在心间,搅乱了她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定心怀。她不怕变成哑巴,不怕被人杀死,亦不畏惧阴谋的降临,因为她亲身体验过死亡的彼端是新生,全新的开始。可是,她害怕无声无息的死,害怕那种连尖叫都发不出来的寒冷窒息。
陆江北感觉到怀中人的颤抖,于是安慰她说:“你之前一直高热不褪,连着几日下猛药吊着命,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倒了嗓子也未可知,过两日将有一位大国手名医要来白沙山庄做客,到时请他给你瞧病,一准能治好。”
将少女平放在寒冰池中央的软床上,陆江北回头涤了手,吩咐她“张大嘴巴,让我摸摸的喉底是否有异物”,待她张开口之后,右手食指和中指探入,途径滑嫩小舌的时候,他告罪一声,再往里面走,指端终于压到了喉底,引来少女微微泛呕的排异反应,于是他又是一阵道歉。一番探查下来,除了大概知道,她的虚火和胃火极盛,往后用药不宜再用虎狼之药求速成,别的就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陆江北叹息一声抽出手指,看定了眼泪汪汪的少女,告诉她:“声带是完好无损的,陆某年轻时也曾粗研黄岐之术,常见病症都能开方下药,却也瞧不出你这失声症的名堂。你现在非常虚弱,体内积毒未清,甚至仍有生命之险,因此,现在治嗓子不是当务之急,总之你放心,我一定全力帮你,就像你那日帮助我们一样。”
何当归感觉自己的身子的确如陆江北说的那样,委实虚弱到了极致,连一个简单的抬手动作做起来都很吃力,仿佛变成了一个因年迈而行动不便的老人。
她想要坐起来,却发现凭自己的力量竟然办不到,心中感到非常惊讶,那合禾七日清究竟是什么样的毒,怎么厉害到这般地步。她从未试过这么厉害的毒,遥想前世,中的最毒最悲催的一只飞镖,让她解清毒之后还掉了一个多月的头发,用人形何首乌调了半年才养好,她还以为那种毒就已是天下至毒了。忽而想起,孟瑄当日也是中了合禾七日清之毒,可他怎么做到以带毒之躯从陆江北等人手中夺走解药的呢?好奇。
然后,她又注意到了她最最关心的一个问题,那就是她身上穿着十分齐整的绸制衣裙,不像上次醒来时那样光着身,可这一身衣裙又不是她的“原装”衣裙。所以说,是什么人脱和换了她的衣裳?这个问题盘旋在心头,不问清楚心里就一直蠢蠢动动的,如何能闭上眼睛安心休息。
而且据陆江北刚刚所说,这里是白沙山庄,那又是奇事一桩了,她出事是在扬州城,而白沙山庄在京城外的饮马镇,跟她的出事地点相距一百多里地,她中了毒又断了骨,既然锦衣卫有心救她,为什么把她拐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她仰头看向戴着冰面具的陆江北,看出对方柔和的目光里除了善意就是诚意,给她以安心和依赖感,况且她想不出对方有害她的理由,于是艰难翻身,伸手在床畔的寒冰池中写了一个字。陆江北见状上来扶着她,协助她一起写完了那个字。十几笔下去,她的指尖留下一片冰凉的触感,而冰面上则出现了一个歪歪斜斜的“针”字。
针?陆江北三年前误食“金风玉露散”时曾试过何当归的针灸,印象颇深刻,因此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碰巧他也随身带着几枚银针,而且那针是放在匕首的刀鞘之中,至于那把匕首么……他弯身从靴筒中取出一把小巧精致的银柄匕首,抽去刀鞘,从里侧拨开了一个内嵌的机括,立时弹出几根银针。
何当归强支着身子接过针,却不立刻给自己施针,反而将目光投注在匕首那寒光闪闪的刀身上,原来,这就是那把引得孟瑄失神受伤的匕首,刻着她小像的那把。
陆江北见被她瞧到了,并无窘迫和惭愧之意,只是催促她说:“快快施针吧,我知道你的针灸有奇效,当年你的两根绣花针简简单单几下就救了我和高绝,如今你的技艺必然提升,再辅以上好的银针,一定更见奇效。你不必顾忌,也不用背着我来,我绝不会泄露你的秘密,你扎你的针,我自说我的话,你只听着便是。”
何当归最喜欢跟两种人打交道,一是极聪明的那种,二是顶傻顶笨的那一类。跟傻人打交道,可以不费脑筋就能那对方当枪使;而跟像陆江北这样聪明通透的人相处,虽然不得不提防一点,但聪明人之间不必过多言语就能彼此了解和交流,这就是一件很舒心的事了,尤其对现在的她而言。
微微舒一口气,她努力地抓紧银针,专扎补益阳气的穴位和周身八大痛穴,来激发身体的潜能,好叫身体快点恢复知觉,找回点儿力气。
“何小姐,这把匕首是三年前山猫,也就是廖之远赠给我的东西,”陆江北解释道,“我一直带在身边,主要是因为用顺手了,绝对没有冒犯之意或旁的意思。至于在你醒之前,我做的那件事,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这样,真是抱歉,不过……段少已经帮你拿定了主意,他说即使你亲自来选,你也会弃小节而求活命,因此我们就这么做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刺激到了何当归,让她手中艰难维持不抖动的银针罢工。我“们”?什么意思?!难道这样做的不止一个陆江北?除了他还有谁!又是谁脱光了她的衣裳?什么小节大节?节操还是贞洁!段晓楼究竟帮她拿定了什么主意?陆江北又在含糊不清地打什么哑谜?
她被这些闪念刺激得胸口一阵骤缩,突然就想起那晚偶遇常诺和齐玄余的人马,齐玄余那名妖道留给她一颗名为“琊”的守宫砂。那个当时令她又忌讳又厌恶的东西,现在却成了溺水之人胸臆间的最后一口生机,她颤抖的手指拨开左手的衣袖,露出欺霜赛雪的小臂。
在腕下四寸的地方,静静躺着一颗绿豆大小的红得妖冶的朱砂痣,其上隐隐有光泽流转,看上去美丽至极,圣洁无双,让人忍不住去触碰。
何当归一颗吊在喉咙眼的心回归到原位,爱惜地用指尖去抚摸那颗殷红小痣,耳边听得陆江北继续说:“如今已经是元月十一,距离险象环生的那一夜已过五日,而这五日里,你一直昏迷不醒,睡在白沙山庄的这座地下冰窖里,由我们几个有余力的人为你疗伤。除了我之外,还有高绝、蒋毅、宋非和山猫,而段少的伤势非常重,如今才好了两三分,所以做不到这样的事,只是全程在旁边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