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横兰荣葛 是一家
2017-04-20 作者: 朽木听风
第二十六回 横兰荣葛 是一家
上回说完了英子和黑老妖,咱还得回头从入秋那会儿说小三子的事儿。地里下了秋菜,新房子也终于收拾好了。在原来四趟房子后边,靠着山根儿,盖起来六间大房子,比那四趟房高出好多,有点像哑巴围子那趟正房。另外,马厩也基本上按小三子原来的想法盖的颇为像样。二麻子却说新房子住着不舒服,小三子来了一句,“净他妈毛病”,也没多说什么,随了二麻子,还住在原来的屋子里。二麻子和遵命住在小屋,小三子和川子住在他们原来吃饭那屋。不过,现在白天吃饭议事却在新房子里。
小三子去林口黑背那边打了两次猎,发现川子的确很机敏。其实他这几次打猎的目的之一就是考察川子。这天晚上睡觉前,川子端来了洗脚水,小三子烫着脚,问他,“为啥来当胡子啊?”
小川子很犹豫,脸都红了。半天,他才抬起头,“大当家的,俺从来没对别人说过,可你问俺,俺不能扒瞎(撒谎)。”他的眼睛里是认真和忐忑。小三子的眼睛里是平静和鼓励。
“俺爹被姚阎王下套,被别人用搞把打死了。俺在村子里看见姚阎王那张狗脸,俺就恨的不行,是俺娘让俺投山的。”
小三子这才意识到,难怪他会骑马、打枪。他从小川子的眼睛里感觉得到,那双眼睛因为仇恨而变得狠辣。小三子知道这个姚阎王是大哈塘里边那几趟沟儿的沙金大把头,手里几百个人,实力很强。
小三子一伸手,小川子走过来,他扶着川子,把脚擦干净。“睡吧,这事儿别跟别人说。”
“嗯哪,大当家的。”
第二天太阳快下山了,小三子来了好奇心。最近他们晚饭顿顿有鱼,而且鱼炖的好香,哪天都剩不下。他就想知道这鱼是咋炖的,结果来到伙房就看到二麻子把整根葱没扒皮就扔进锅里。小三子不干了,“**葱都不扒皮啊?”
二麻子回答:“俺他妈天天这么做的,没撑瞎你们,嫌埋汰你别吃!”
小三子眨巴着眼睛半天没说出话。得,没整,他一甩头,架拐走了。二麻子在他身后偷笑。肚子里憋着点儿气,他又架拐前后晃着来到马厩那儿。他听到争论的声音,嗓门很大。
“但是布尔什维克已经有了成功经验啊,”是遵命的声音。
“当家的别忘了,他们已经被围剿了几次,不知跑到哪里,想再翻身恐怕没机会了,”眼镜的声音。
小三子听着迷糊,不懂。不过,不懂他会问。
“你们说的是谁啊?他们在哪儿?”小三子冷不丁出现在马厩草料仓门口,给遵命和眼镜吓了一跳。他们正在刮豆饼。
眼镜低下头,不敢说话了。遵命接过来,“他们在关里。”
“那扯那蛋干啥呀?”小三子架拐很不屑地走了。
遵命苦笑,他知道在小三子的概念里,‘关里’是世界上最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地缸子回来了。
“俺没见着黑老妖,俺见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二当家的,姓胡,他说他们大当家的出门了。他说咱大当家的美意他一定转达,日后若有啥差遣,尽管吩咐。”他又从裤子的兜里掏出来几个银元,“他让俺喝茶,俺说俺们天眼子有茶,他非给俺塞进兜里。”他把银元放在桌子上。
小三子笑了,想拿起银元扔给地缸子,却感觉到了王铁阻止的眼神。他还是把银元扔给地缸子,“去给遵命送过去,记上。”
“嗯哪,大当家的。”
看着他走出去,几个二当家的把敬佩的眼神投给小三子。他们知道小三子没费一兵一卒,折服了黑老妖。
这里咱啰嗦两句。小三子没猜错,黑老妖突然失踪因为是:十多年前他被黑瞎子舔去了半张脸。之后,他开始抽起了大烟。那时候日本人对大烟的管制也很有意思,八面通几家烟馆子,什么‘紫烟阁’,‘云烟轩’都得详细登记所有抽大烟的人。每个烟馆子,大的有固定顾客五、六十人,小的有二、三十人,但是不登记是不行。穷人是消费不起的,除非自己种植大烟。不过这也有风险,如果被‘百家长’举报,那可是**烦。然而,像黑老妖这样的胡子它是没法统计的。另外可能有人问,这黑瞎子怎么还会‘舔’人啊?俺跟您说,在黑瞎子眼里,咱人类的皮肉比豆腐脑还嫩,它用舌头就能把咱舔的干干净净,留下一堆干干净净的白骨。小三子日后亲眼见到了黑老妖,这是后话。
俺那地界的人在日本人进来之前都见过火车。是老毛子修的铁路,他们从鸡西拉走了不少煤。飞机和汽车是在日本人进来后才见到的。那么大的东西就能飞到天上去,不是亲眼见到,谁信啊?为了修建机场,俺那地界的人可是干了老鼻子(很多)活儿了。刚开始是打夯,糟襟了(破坏)好大一片地。成百上千的人在那儿干活儿,中午管饭,给的是白面馒头,可劲儿吃,月底结工钱。后来又用水泥,人家那水泥是真好。每天用饭盒装一盒回来,攒半个月就够抹锅台的,嘿嘿,那锅台是油光崭亮!呵呵呵。
英子她男人也是在那儿干活儿,慢慢地,八面通人口越来越多了,好多人都不认识,大部分都是跑腿子(光棍)。有些个就不长眼睛,晚上喝多了出来闹事儿,让英子领着一帮小伙子揍了他们两顿,都老实了。这事儿对英子来说,小事儿,就一句话的事儿。不过,也有英子解决不了的事儿。
八面通在日本人刚进来那会儿,有钱的大户人家就有300多户。大多数都是逢年过节你来我往的,处的都挺浑和(友好)。其中就有一个大户人家,张秧子家。他家在民国那会儿是最大一户,听说光绪那会儿当过吉林省伊通县的县丞(县长),光绪末年辞官来到俺这地界买了10余方(每方45垧)荒地,慢慢地,人家的地从马桥河到四合屯绵延1200多垧。张秧子为人也挺仁义,在马桥河北大岗修了20多间草房开了个大车店,来往商旅牲口得以休息,人家那可是全免费!老百姓无不叫好。别人给他们家送过三块匾:‘齿德兼优’,‘望重一邑’,‘公而忘私’。可就这么一个人,他太傲,得罪了民国那会儿的县长尹永祯,两家互相告到上面,造成双方不是气死,就是病死,结下两家后人不可调和的仇恨。这两家的姑娘媳妇和英子都好的不得了,可是女人不当家啊!这两家的伙计和孩子经常打起来,造成双方越来越难调和。英子没招儿了。她还有最后一道法宝:小三子。
她跟小三子磨机了两回。小三子回答:“俺又不是他二大爷,俺管不了。”英子急了,“你不管是吧?明天开始俺就上他们两家门口跪着去,一家跪一天。”说完英子下地和面去了。小三子一琢磨,英子真能干出这事儿。小三子丢不起这人啊,您想,他的相好的上人家门口下跪,他的脸往哪儿放啊?可这事儿要管好了还行,管不好是很丢面子的。小三子从小在胡子堆里长大,知道这里深浅。再说,这些富人互相掐起来才对他们胡子有好处。虽说小三子倒是不在乎那点蝇头小利,可这事儿也不是说出头就出头的啊?这种事儿在胡子堆里称为,“摆事儿”,里边的说道可大了去了。莫名其妙地,小三子又想起来三娘。恍惚间他都能感觉到三娘会怎么处理这事儿。他叹了口气。
小三子是这么处理这事儿的:他把两家的孩子分别绑走了两个,然后请他们两家当家的到望花楼吃饭。告诉他们,孩子是他绑的,想要孩子,在这儿握手言和,一起喝杯酒。否则孩子在山上跑丢了喂了狼,他管不了。其实四个孩子都让二瘸子领到高丽营玩儿去了。您说这两家人还有的选择吗?酒席上,小三子还不放心,又补上一句:“今日个你们可是答应俺了,今后谁家人再起事儿,可别怪俺。你们也知道刘老财是咋没的。”很奇怪,办了这事儿,小三子感觉到心里很舒坦。
再过两天中秋节了。八面通街上到处都能看到拎着两袋儿月饼,加上些什么蘑菇、山货啥的走亲戚、串门子的人。三婶儿家也收到好多,三婶儿硬是让小三子把那些月饼都拉山上去了。小三子他们也拉出来好长一个单子:崔庆寿、王地炮、大马棒、黑老妖、高丽营、三娘家、还有八面通拿大份子的……用四爷的话说,“过节了,咱也不能失了礼数。”
小三子在过节前一天晚上来到一美酒屋。他告诉小川子、地缸子他们,“你们去翠花楼等俺就行了。”可是没人动弹,地缸子道:“俺们在门口等你吧。”小三子也没再说啥,自己走了进去。
酒屋好像比平常人多。有人向小三子鞠躬致礼,小三子点头回礼,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去。那个侍候过一美的朝鲜族姑娘善花,端着小三子常喝的清酒,拧着小步,一路跑了过来,鞠躬,“谢小三君照顾我们的生意,”她跪下来,给小三子倒上酒。可是没等她把酒倒满,却突然扭头,站起来跑了回去。小三子看到了她眼睛里盈出来的泪水。小三子自己拿过酒壶,把酒倒满。
吃着生鱼片,小三子自斟自饮起来。一美是以俺那地界的习俗下葬的。小三子把她拉回了八面通,埋在了羊草沟。‘辞灵’(丧葬习俗)那天,除了一美酒屋的几个女人,还来了六、七个日本军官,包括山口。那天还是英子找的吹鼓手。
小三子喝到第四杯的时候,山口过来了。“小三君是个有情义的人,我敬你一杯。”
小三子点头没说话,举起杯,与山口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我们做贴己(朋友),好吗?”山口给小三子倒酒。
小三子有些醉眼朦胧,笑了,“呵呵呵,鱼找鱼虾找虾,王八净找鳖亲家,你和俺不是一路人。”四目相对,小三子眼睛里露出调侃,山口的眼睛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小三子和几个二当家的吃过饭,自己爬到山尖上和大铡刀、黑月儿、小红说了好多话。
接下来的日子,小三子安静了好多,或者说,有些消沉。他竟然能跟着鲶鱼头去钓鱼,而且,一钓就是一天。开始他只是好奇,鲶鱼头一只胳膊是怎么钓的鱼。鲶鱼头的鱼竿还是蛮不错的,那还是周疤了眼儿从牡丹江给他买回来的,是那种四节的杆子。拉杆的时候,他是用那个半截胳膊夹着,把杆拉开,放到地上,挂上鱼线,把鱼钩放到嘴里,用牙咬着,一只手从鱼饵盒子里掐断蚯蚓,拿到嘴边套在鱼钩上。一套动作一气呵成,非常娴熟。小三子看傻了,“我操,咱俩换换得了,把俺的胳膊给你,把你的腿给俺。”鲶鱼头呵呵傻笑。
开始钓鱼。小三子发现,他怎么样都钓不过鲶鱼头。开始他认为鲶鱼头的地方好,于是和他换了两次地方,可人家到哪儿都能钓到鱼;他到哪儿都白扯。他又认为是鱼竿的问题,又和他换了两次鱼竿,还是不行。您要说,鱼咬钩之后钓不上来,那是技术问题;但是鱼不咬钩,您说是什么问题?小三子急了,“你妈逼,鲶鱼头,你肯定有窍门不告诉俺。”
鲶鱼头一脸苦相,“大当家的,你别急,越急越不行。”
“你妈了逼,我急,它就不咬钩了?”
“嗯哪。”鲶鱼头一脸认真。
小三子看着鲶鱼头愣了半天,“好,这回俺不急,它要是再不咬钩,你看俺捶不捶你。”
小三子这回坐在那儿抱起自己那一条腿,努力着让自己平静下来。您说也奇了怪了,小三子刚觉着自己静下来了,鱼鳔开始动了。小三子立刻又兴奋起来,刚刚伸手抓住鱼竿,小三子意识到自己的心又不静了。慢慢地,他又放开鱼竿。直到鱼鳔完全被顶翻在水面,小三子才呵呵笑着,抓起鱼竿。他竟然没有直接提起来,而是带着它左右划了两圈,最后,在他狂浪的笑声中,他拎出水面一条一斤多的大鲤子。
这边小三子在钓鱼,那边几个二当家的可就合计开了。一致认为,小三子是被大铡刀、黑月儿还有一美的死打击够呛。用现在的话说,心理压抑了。最后,普遍认为:应该让小三子出去散散心,同时,让他出去长长见识。最后选定目的地:哈尔滨。
还有一件事儿,咱也得交代两句。高丽营梅子她们全家都搬家走了,搬到哪里,不知道。金村长是三天后捎过来的信儿。听了信儿,大虎还要去闹腾他们村子,小三子没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