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子好像傻了似的,愣在那里。
“今日没事儿就去看看吧,”四爷的话。其实,四爷提起这事儿,也是想支开小三子,再给大虎一次机会。
“俺明天去。”
白天遵命领着眼镜把哈尔滨带回来的字裱起来,要挂在大堂屋子里。小三子告诉他们,“先收拾起来。”
天眼子气氛异常沉闷。大伙儿都知道大虎这回祸惹大了,可大当家的会怎么处理?不知道。
小三子走出屋子,看见大虎直着眼睛坐在门口台阶上。小三子没勒他(理他),直接走向马厩,把红月儿牵出来,爬上山去。他把红月儿领到小红和黑月儿的墓地,告诉红月儿,“这里是小红,这里是黑月儿,这里是俺的兄弟大铡刀,”小三子扶着红月儿的脑袋抽泣起来。红月儿一动不动。
中午吃饭小三子都没下来。兄弟们给小三子拿上去一盘菜两个馒头,小三子抓起馒头,依然裹着大棉袄,靠着大铡刀的坟躺在那里,干嚼着馒头,望着天上的白云。红月儿悠闲地在雪地上啃着早已泛黄的草。远处偶尔传来喜鹊的叫声。
晚上,哑巴回来了。小三子走下山,大堂屋里摆好了饭菜。除了几个当家的,杨老四也坐在桌上。“四兄,这几天招待不周,别怪俺,”小三子的话。
“大当家的外道了,挺好,挺好的,”杨老四有些紧张。
“来来来,喝酒。”
“吃啊,来,吃,”
没几个人动筷子。小三子叹了口气。“今天咱哥几个都在,俺和四爷、哑巴、王铁、赵亮是一个头磕下去一起趴起来的。就差你大虎和傻鹅,俺一直想着哪天给你们补上。可你大虎总让俺寒心啊,你左一把、右一把总是犯规矩。多余的话俺也不想说了,俺给你两条道:一,你卷铺盖走,以后你不认识俺,俺也不认识你;再一个,你要是还想跟着俺,你把你卵子儿(睾丸)给俺挤出来一个。”
桌上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大虎一闭眼睛,睁开眼睛,呵呵笑了。端起酒碗,酒碗空了。“酒呢?”大虎的声音很大。
川子拿过来一壶酒,放在大虎酒碗边上。大虎拿起酒壶,给自己的碗倒满,一口干了下去。又满上,又一口干了。没人说话,能听到大虎喉咙里“咕咚、咕咚”把酒咽下去的声音。再倒,只倒上半碗,没了。大虎晃了晃酒壶,扔了出去。酒壶咕噜咕滚出很远。大虎把那半碗酒又干了。打着晃,站了起来。
“大王、大王、大王,别伤俺男人,俺是自愿的呀,俺是自愿的,”一个满头乱发的女人冲了进来,跪在地上,满脸泪水。小三子看到了她眼睛里的真诚,她的眼睛让他想起来秋千姑娘梅子。小三子的心很痛,他知道如果不是下边兄弟们一路放行,这个女人是不可能走进这个屋子的。而下边兄弟能让这个女人进来,也表明,他们希望大当家的网开一面。
大虎大笑,“哈哈哈,”晃着醉步走过去,“滚你妈逼,”一脚踢向那个女人。踢得那个女人,“哎呀妈呀,”一声,向后仰翻在地,抱着肚子直打滚。“滚!”又一脚,两脚,他把那个女人踢了出去。
晃着醉步,他走回来,面对着那一张新的长条桌子,解开自己的腰带,露出来他那硕大的男根。他看着小三子的眼睛。小三子也看着他的眼睛。小三子咬着牙,眼睛很残酷。
大虎晃了两下,才从腿上拔出他的刀子。眼睛还是看着小三子,他用左手大拇指挑起自己的**,从下边挤出一颗硕大的睾丸。他的右手腕一抖,反手握着刀,就是说,刀尖向下,刀刃向内。他把刀伸进裆下,向上一划,他的睾丸就像小孩的嘴似的张开了。他的右手在半空中,一翻腕,刀尖向上握在手中,眼睛还是看着小三子,一甩,“笃”的一声,刀扎在那张新桌子上,颤抖了半天。接着,他用右手握住那颗张开嘴的睾丸,深吸了一口气,还是看着小三子,“噢~”发出野兽般声音。他生生扯下了他自己那颗睾丸!大虎脑门子上青筋暴起,眼睛里喷着狼火,眼珠子像要蹦出来似的。他的右手悬在半空中,指缝里好几根像红线头一样的东西坠下来,滴着血。等到他嚎叫声停下来,他把右手收回来,向外一甩。鸡蛋大的睾丸“砰”的一声精准地扔进那碗山鸡汤里,溅出好多汤水。睾丸沉下去又浮上来,飘在汤碗里。
“吃了吧,壮阳,”大虎的话,他依旧喘着粗气。
他的左手还是捏着他的阴囊,向前迈了一步,拔下他的刀,转身,他的裤子早已掉下来,露出两瓣大屁股。他用握着刀的右手拣裤子,差点栽倒,还好,提起了裤子。他的左手在前面捏着,右手把裤子提到后腰上,叉开腿,一步一步向外走了出去。
整个屋子鸦雀无声。小三子看到了杨老四眼睛里的悚然敬意。
打这一天起,大虎多了一个外号:独子儿。
……
当天晚上,二麻子问小三子,“大虎这大卵子儿咋整啊?”
小三子回答:“别问俺。”
后来,这颗卵子儿,被大虎晾干了,用绳子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深秋的寒风里,经常能看到大虎光着膀子,胸前挂着那颗小熊胆似的卵子儿,在院子里晃里晃荡的。
第二天,小三子在英子怀里哭了,哭了好久。“他那么大的卵子儿,他是生生扯下来的啊……”
在英子的屋子里,小三子看到了悠悠车。用现在话说,就是婴儿车。不过俺那地界那会儿的婴儿车和现在是不一样的,没有车轱辘(车轮),而是在上面拴上四根带子,吊在屋子里的房梁上,可以像秋千一样来回悠,所以叫悠悠车。车身一般都是薄木板弯起来,合拢成小船的样子,再漆上鲜艳的图案,图案就像那年画似的,那会儿看着那么新鲜。悠悠车还没挂到房梁上,而是放在地上的小马扎上,车里还有小被子,小衣服,都是叠的整整齐齐摞在一起,上面还有一双虎头鞋。小三子好像黑瞎子翻垃圾箱似的,拿起一件,呆呆地看半天,扔进去,再拿出一件,看半天,又扔回去。都让他弄乱了。
英子没说话,坐在炕里钩花。这钩花跟绣花不一样。绣花是用两个竹圈把布撑开,画上图案,用小针带着各种颜色的线再绣出来;钩花是用三寸左右的钩针带着比毛线细的棉纺线,或者毛纺线像编渔网一样勾出图案,做枕套啊,窗帘啊什么的。女孩儿是否心灵手巧就体现在这些活儿上。那会儿好多人家娶媳妇是一定要看女孩子干的这些活儿的,是一个重要的考量内容。呵呵呵,扯远了。
半天,英子问了一句,“将来孩子跟谁姓啊?”
小三子坐在炕沿上直起腰,还是背对着英子,没回头。半天,小三子却来了一句,“等孩子生下来,俺请客。”
英子一把扔下手中的钩花,在炕上像弹簧一样,‘噌’的一下,蹭了过来,“说话算数!孩子满月就办,不管男孩女孩,不准反悔,咱不在望花楼,就在咱家,行不?”英子说话像机关枪似的。
小三子的心一酸,他觉得对不起英子。他双手扶着炕沿,深深地点了两下头。
“咯儿、咯儿、咯儿,”英子的笑声,“俺得让钢蛋儿他们把猪圈拆了。”
小三子好像想起什么,“你啥时候生啊?大冬天的在外边咋吃饭啊?”
“咯儿、咯儿、咯儿,傻瓜,得明年开春呢。”
“那你忙啥呀?”小三子一脸不忿。
回到天眼子,还有烦心的事儿。晚上吃饭的时候,遵命闯进大堂屋子。“大当家的,这事儿俺得跟你说了。以往二麻子有的账对不上,他就说他不认字,小来五去的(小来小去的)俺就不计较了。这回,汤家屯杨福生开春借了咱四个银子,说好,上秋还两袋子谷子,一袋子麦子。前些日子,人家还回来了一袋子半谷子,一袋子半麦子。就这些,卖出去都能顶上咱收的利钱。可二麻子就说人家没给够,非让人家再补上半袋子麦子,下边催债的人把人家生生打死了。大当家的你看这事儿咋办吧?”
小三子一闭眼睛,他看到了到哑巴那‘我看你咋办?’的眼神。他知道,下边有不少兄弟早就因为二麻子分粮食不公而说三道四的。自打几个二当家的分出去,就各自立伙房,粮食统一分配。分配大权在二麻子手里,谁跟他好,就给人家分好的,不好就给不好的。而下边的兄弟非常清楚哪个屯子的麦子好,哪个屯子的谷子好,哪些是陈粮,哪些是新米。小三子很清楚,最吃香的是大虎那边,因为那个对眼儿跟二麻子好,时常给二麻子一些小恩小惠的。小三子也有几次想说二麻子几句,但他没张开口。他忘不了二麻子为他端屎端尿的日子。
晚上回到睡觉的屋子,二麻子坐在小三子的炕上哭呢。“俺哪知道这些死崽子下手咋那么狠啊?你说,能要回来你就要回来,要不回来就拉倒呗?再说了,俺没功劳还有苦劳吧,遵命他至于这么狠心吗?啊?”
小三子没说话,架拐走到二麻子跟前。突然一记耳光。打得二麻子一头撞在炕琴(家具)上,脑门子上留下鲜血。二麻子好像痴呆了一样,直着眼镜,张着嘴,半天,才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啊,你打俺?”这回他是真的痛哭流涕,哭声凄惨。小三子的眼睛很残酷,一直看着二麻子,看到他哭的差不多了,告诉他,“回你那屋去,俺要睡了。”
小三子知道,这一记耳光,胜于千言万语,一定能让二麻子收敛,可这一记耳光打在二麻子脸上,比打在自己脸上,更痛。这一点,二麻子也能感觉到。
小三子心里还挂着一个疑问:老于是谁?他怎么知道的这么多?他隐隐地感觉到老于背后有一个庞大的系统,从给水娃送信的人,到哈尔滨老赵他们,还有帽儿山老马,他们之间不像朋友,难道是遵命说的‘信仰’让他们走到一起?
他跟杜三儿提起这事儿,杜三儿的说法:“俺估摸他就是**,最近他们闹的挺厉害,到处撒传单,”
“传单是啥呀?”小三子打断杜三儿。
杜三儿做了一番解释,“这让日本人挺恼火,前些日子还抓了一个叫什么赵志刚的人。铁路那边听说他们人不少,咱这边几个村子里也有不少高丽人也入伙儿了。在教会,夜校啥的经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
“这么说,咱这里也可能有他们的人?”
杜三儿脸色一变,摇头,“不知道。”
隔了一会儿,“你回去张罗张罗,今年冬天咱也放局子(放赌局),别整太黑,咱也不图那几个钱,听着啥信儿都跟俺说说。”其实,在八面通放赌局的事情是王铁的主意,小三子也是等着入冬才把这事儿安排下来。
“嗯哪。”
还有一件事儿,县公署通过杜三儿送来请帖,请小三子参加‘康德四年穆棱县庆丰收、谢皇恩晚宴’。
“大当家的应该去,这是日本人给咱长脸,去看看也好,”这是四爷的话。
“去、去、去呗,看~看日本人啥意思,”王铁的话。
“你要不去,俺堤搂着(提着)俺的卵子儿去,”大虎的话。
小三子去了。带着遵命和杜三儿,小三子第一次走进县公署。公署大堂里有一副楹联,上联:水稽金史卫溯明朝清季拓华封算来设治卅年进步应随新世界;下联:东接密山西连宁古绥芬通苏路莫道弹丸百里筹边益巩旧邦家。遵命费了好大力气才向小三子解释明白那是啥意思。小三子告诉他,“回去把咱那幅字也挂上。”遵命回答,“嗯哪”。
县公署请了好多人。在院子里摆了几十桌,杜三儿忙着和人家打招呼,可是大伙儿的眼睛却都在瞟向小三子。小三子想起哈尔滨瞎子对他说的话,‘山鹰在天上翱翔,老百姓只能仰望,不知它从哪里来,也不知它到哪里去。’
山口在里边热情地向小三子招呼,“小三君,这边请,这边请。”
小三子第一次见到了姚阎王。山口很谦恭地为每个人介绍。姚阎王六十多了,依然强壮如牛,三角眼里透露着狠辣。崔庆寿也坐在桌上,不过他是绷着脸好像不认识小三子似的,让小三子心里偷笑,他装的真他妈像。
没来由的,小三子确信,王地炮家的事儿,一定是这个姚阎王搞的鬼。想到这儿,小三子笑了,笑得很爽朗。“姚大把头,今年没少发财吧?”
“哈哈哈,皇恩浩荡,咱这日子不都挺好吗?”他笑眯眯的眼睛看着小三子,却向山口抱了一下拳。
“哈哈哈,康德年前,大把头也没少发财吧?”小三子的眼睛里有些顽皮。
“来、来、来,诸君,为了今年的农业大丰收,敬谢皇恩。干杯,”山口站起来举起杯。
小三子心下感慨,看来,敌人也不都是你自己找的,你要长大,他们就会找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