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忠勇侯府地面无半丝尘土,门楣被清扫得极为辉耀。
谢芳华披着火狐的披风,由侍画和侍墨扶着出了荣福堂,下人们的视线顿时齐刷刷地向她聚来。人人都知道多年来足不出闺阁的小姐今日要去宫里参加宫宴,一身火狐的披风,有人对她艳羡,有人为她多年来缠绵病榻身子孱弱而感到可惜。
一片请安问好声中,一行人来到了大门口。
今日忠勇侯府门口车马林立,排了长长一队,队伍几乎拉伸了一条街。
谢芳华扫了一眼,目测出大约有几十辆马车,暗暗叹息一声,谢氏一脉繁盛,只参加一个宫宴就能占据宫宴的人数三分之一,也难怪皇帝对于谢氏如鲠在喉了。
任谁坐了这南秦江山的君主,怕是也容不下谢氏继续坐大。
“拜见老侯爷、世子!”等在门口或老或少的数十人见忠勇侯一行人出来,目光齐齐对走在谢墨含身后一袭火狐披风盖着面纱的谢芳华身上定了定,片刻后,才回过神,纷纷躬身见礼。
谢氏族人暗中无论如何不甘心忠勇侯府一直屹立不倒,但是明面上也要做到恭敬。
忠勇侯看了众人一眼,摆摆手,“都不必多礼。”
众人都直起身。
“今年参加宫宴的人数看起来比去年要多很多,怎么回事儿?”忠勇侯询问。
一位老者回头扫了一眼身后林立的马车,连忙回话,“回老侯爷,今年宫里传出消息,过了及冠和及笄的少爷小姐们都有资格参加宫宴,帝后想要大办宫宴,以求热闹。您知道,咱们谢氏各房算起来,今年及冠和及笄的少爷小姐们不少,如今都来了。”
忠勇侯恍然,点点头,面容威严地道,“宫里不同于家里,你吩咐下去,要他们进宫后需谨慎小心,一定不要有所差池。进了宫,别得意忘形。什么该说,什么该做,都要多考量几分,别惹了祸端。”
“正是,老侯爷放心,昨日就已经都交代过了。”老者道。
忠勇侯点点头,“那就好。”
“这位可是小姐?”老者看向谢芳华,试探地问。
忠勇侯点点头,对身后温和地道,“华丫头,上前来见见你的叔伯兄长们。”
谢芳华闻言由侍画和侍墨扶着上前两步,浅浅地对以老者为首的众人一礼,轻声慢语地道,“芳华见过叔伯兄长们。”
“使不得,侄女身子娇贵,快免礼。”老者错开了身子,连忙伸手虚扶了她一下。
其余人也都连连错开身子,不受她的礼。
谢芳华顺势直起身,从不曾见面的叔伯兄弟旁支族亲自然是不亲的,之所以他们对她不受礼,自然是因为爷爷和哥哥将她这个娇房唯一的嫡女捧在手心里的缘故。外面的人们也许几乎都会淡忘忠勇侯府有一个小姐的事儿,但是谢氏的族亲不会淡忘。他们最清楚她是何等的金贵,若非皇帝下旨,老侯爷才不会舍得让她进宫去赴宴。
“时辰不早了,走吧!”忠勇侯摆摆手,发话道。
“正是!”老者颔首。
谢墨含上前一步,为忠勇侯打开轿帘子,老侯爷上了轿子。他落下帘幕,回头对谢芳华道,“妹妹,你也坐轿子吧!马车虽然宽敞,但不若轿子稳当。”
谢芳华点点头。
侍画上前一步,挑开轿子帘子,谢芳华微微探头,由侍墨扶着,坐了上去。
帘幕落下,遮住谢氏族亲许多窥探的眼睛。
谢墨含回身对老者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上了马车。
两顶轿子,一辆马车离开忠勇侯府门口,停驻了许久的几十辆马车也缓缓行动了起来。
队伍同样拉了长长一队,走在街上,十分壮观。
谢氏大房其中一辆马车里,坐着一名中年女子和一名少女。正是敏夫人和她膝下刚成年的一女,叫谢茵。
忠勇侯带着谢芳华走出府门的时候,男眷们都在府门口等候,女眷们都在车中等候。谢茵便悄悄挑开帘幕一角,偷偷向外看。
谢芳华一身火狐披风走出来的时候,谢茵低呼了一声。
敏夫人立即伸手捂住了谢茵的嘴,将她的呼声捂了回去,看着谢茵睁大的眼睛,她低声警告,“那是老侯爷,世子,忠勇侯府的小姐,你若是这般失礼,传扬出去,就是没有闺仪和教养。娘警告你无数次了,怎么还是这般不知轻重?”
谢茵定了定神,推开敏夫人的手,惊异地低声道,“娘,那是谢芳华!”
“是谢芳华!你没看错!忠勇侯府的小姐!”敏夫人强调。
“她……真的去参加宫宴了?”谢茵有些不可思议,“她不是病得下不来床吗?”
“谁跟你说她病得下不来床?”敏夫人板起脸,“忠勇侯府的事儿,我们虽作为谢氏的族人,也是窥探不到多少,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算她病得下不了床,皇帝一道旨意,她不还是出府进宫赴宴了?有些事情,哪里说得准?”
“娘,您什么意思?她难道另有隐情?”谢茵怀疑地看着敏夫人。
“你呀,说过你多少次了,长点儿脑子。”敏夫人点了谢茵额头一下,低声道,“这么些年,娘多方打探忠勇侯府海棠苑的情况,却是半点儿风丝透不进去,比皇宫的看守还如铜墙铁壁。这难道不奇怪?京中谁家的小姐如她一般藏着?若是真有病,恐怕也是了不得的大病。若是没有病,那就是了不得的大隐情。”
谢茵唏嘘一声。
“今日进宫,你多亲近亲近她。”敏夫人嘱咐谢茵。
谢茵立即摇头,“我才不要。”
“为何?”敏夫人蹙眉。
“万一她得的是传染人的病症呢?我可听说了,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病,叫做麻风,是不能招风见人的,若是被她传上,那女儿不要活了。”谢茵露出害怕的表情。
敏夫人脸上也露出些情绪,喃喃道,“若她真得的是这个病,躲着不见人,老侯爷和世子每次提到她都唉声叹息讳莫如深,就不奇怪了。”
“就是,娘,您要打探她,可别从我身上打主意。”谢茵连声道。
敏夫人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就暂且不要去招惹她,进宫之后,看看情况再说吧。”
谢茵松了一口气。
谢氏六房其中一辆马车里,同样坐着一对母女,正是明夫人和她的小女儿谢伊。
谢伊同样在谢芳华走出忠勇侯府大门时挑开帘幕偷偷往外看,她并没有低呼,而是露出好奇和讶异的表情看着一身火红披风的谢芳华。
明夫人也趁着女儿挑开的帘幕往外看。
直到谢芳华上了轿子,队伍向皇宫走去,谢伊才收回视线,落下帘幕。
明夫人也收回了视线。
谢伊若有所思半响,才低声对明夫人道,“娘,那个穿着火狐披风的女子就是忠勇侯府的小姐谢芳华呢。”
“我看到了。”明夫人点头。
“论理说,谢氏一族,咱们六房是和忠勇侯府最近的族亲。”谢伊又道。
明夫人点点头。
“娘,您可知道她究竟得的是什么病?”谢伊又问。
明夫人摇摇头,“不知道。”
谢伊沉默片刻,垂下头,有些忧心地道,“小时候,有一次老侯爷大寿,您带我去过一次忠勇侯府。那时候我见到芳华姐姐了。”
明夫人一怔,“你见过她?”
谢伊点点头,“我偷偷跑去了海棠苑,记得那日您和永康侯夫人说话,后来说找不到我的事儿吗?问我去哪了,我说跑去后园子玩了,就是那时候,我其实是去找她了。”
“这些年怎么没听你说起过?”明夫人压低声音问。
谢伊抬眼看着明夫人,“娘,那一天,我不止见了她,还见了永康侯府的小侯爷,我怕您骂我私下见了外男,没敢跟您说。”
明夫人更是惊异,“永康侯府的小侯爷也去了海棠苑?”
谢伊点点头,“他没进海棠苑里面,就是待在了门口。据说他和谁打架,打伤了手,似乎是英亲王府的二公子。正巧被芳华姐姐碰到,当日忠勇侯府的人太多,他不敢去找永康侯夫人,怕挨骂,就央求了芳华姐姐帮他找药止血,于是,芳华姐姐就将他带去了海棠苑。”
“小小年纪,她竟敢不经大人同意就往自己的院子里带外男?”明夫人脸色变了。
“娘,当时芳华姐姐也是迫不得已,更何况不带进去屋子。”谢伊低声道,“老侯爷的寿宴,英亲王府的二公子和永康侯府的小侯爷大打出手,出了血,这是血光之灾,传出去,对老侯爷是个忌讳。我当时听见她警告永康侯府的小侯爷来着,说什么下次再让她见到他在忠勇侯府打架,她就帮他卸了一只手。”
明夫人松了一口气,“也是这个理,老侯爷寿宴里见血光是不吉利,的确不宜闹大。”
谢伊点点头,“当时我偷偷跑去了海棠苑,正好碰见他也在。所以,回来就没敢和您说此事。”
“你这孩子,就算说了,事出有因,娘也不会怪你。”明夫人低声询问,“当时的芳华小姐什么模样?”
“很好啊!”谢伊道。
“有多好?”明夫人问。
谢伊轻声道,“那时候她气色好,神态也好,虽然没长开,但是比我见过的谢氏族亲里面所有的姐妹们都好看呢。”顿了顿,她垂下头,“老侯爷大寿之后,我还想央求您带我去玩,却听说忠勇侯府传出她忽然晕倒的消息,我当时还想去探望她,被您阻止了。”
明夫人点点头,“当年虽然没带你去忠勇侯府看她,但是我去了,没见到芳华小姐本人,但是忠勇侯府一片冷峭,老侯爷因为芳华小姐突然发病,也忧急病倒了,谢世子同样带着病打理着府中的大小事情,我当时就觉得,忠勇侯府实在不容易。”
谢伊看着明夫人,听她继续说。
“我回到六房后,和你祖母商量,咱们是否搬回去,多年来,忠勇侯府念着亲兄弟,对六房颇为照顾,如今有难了,我们也不该袖手旁观。而你祖母却说,既然搬出来了,就不必回去了。多去忠勇侯府照应些也就罢了。”明夫人继续道,“后来我隔三差五就跑过去一趟,大约有半年,老侯爷的病好了,我便也就不常去了。”
“娘去了那么多次,一次也没见到芳华姐姐吗?”谢伊问。
“没有。”明夫人摇头,“每次问到病情,老侯爷和世子都对芳华小姐的病讳莫如深,可见是个不能打听的病,我便也不问了。有些事情,知道得多了,没有好处。”
谢伊沉默下来。
“忠勇侯府到底还能支撑多久,谁也不知道,我们谢氏一脉到底太繁盛了。”明夫人叹息一声,嘱咐谢伊,“今日进宫,你跟在娘身边,若是实在不能跟着我的时候,你便去跟着芳华小姐,千万不要出丝毫差错。知道吗?”
谢伊点点头。
谢氏的队伍浩浩汤汤,半个时辰后,来到皇宫墙外。
忠勇侯下了轿子,有小太监守在宫门口,立即上前来传达皇上的旨意,“老侯爷,皇上早就等着您进宫了,要您进宫之后,带着谢氏的男眷们去灵雀台,皇上在那里。宫宴要午时开始,您先带着人去那里歇着。”
“好,我这就去。”忠勇侯点头,对谢墨含吩咐,“你先送你妹妹去皇后那里拜见皇后。之后再去灵雀台。”
“老侯爷,不用劳烦谢世子带芳华小姐前去寻皇后娘娘,皇上吩咐了,芳华小姐进了宫,先和您一起去灵雀台,皇上要见见芳华小姐,回头是否去拜见皇后娘娘,再做安排。”那小太监打量了下了轿子的谢芳华一眼,对于她弱不禁风的模样暗暗唏嘘一声,连忙躬身道。
忠勇侯愣了一下,“既然如此,华丫头,你就与我一起去灵雀台吧。”
谢芳华点点头,她长这么大,从没在京中露面,更没进过宫,皇上今年既然下旨要她参加宫宴,要见她也不奇怪。
谢墨含面色神情凛了凛,对谢芳华低声嘱咐,“今日小心一些。”
谢芳华点点头。
小太监连忙头前引路,忠勇侯带着一行男眷前往灵雀台。
敏夫人下了车,和谢氏旁支各房夫人聚首,若是忠勇侯府有夫人在的话,自然一切听忠勇侯府的吩咐,但是忠勇侯府除了个小姐谢芳华,多年没有女主人,谢氏大房的敏夫人便成了女眷之首,众人都依次听她安排。
“我们进宫吧!先去皇后的凤鸾宫拜见皇后。”敏夫人对重女眷道。
众女眷都齐齐点头,一行人进了宫。
皇宫金碧辉煌,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房檐廊角都雕刻着飞龙,四周边沿都雕刻着祥云瑞兽。处处彰显着帝王所居宫殿的尊贵。
宫女们穿着鲜艳的宫装衣裙,太监们穿戴也是崭新的太监服,或端着茶点水果穿梭,或引着官眷来往。路面两旁琼枝玉树上都挂了吉祥如意的灯笼,新年的氛围与京中各府邸和百姓之家的年节氛围一样浓郁。
敏夫人为首的谢氏各房夫人小姐不多时便来到了后宫之首的凤鸾宫。
敏夫人在宫门口停住脚步,谦逊地对守门的宫人递话,“妾身是谢氏大房的敏夫人,带着一众姐妹侄女们来拜见皇后,请容通秉一声。”
守门的人看了谢氏一群女子一眼,点点头,进了宫内。
敏夫人和众人无声无息地站在凤鸾宫外等候。
不多时,那人回来,身后跟了一名衣着华丽的宫婢,那宫婢来到门口,看了敏夫人和众人一眼,笑着一礼,“各位夫人小姐好,奴婢是皇后娘娘跟前侍候的女官如意。娘娘知道各位夫人小姐来了,让我问问,芳华小姐可是也进宫了?”
人人都知道皇后娘娘跟前有个最得宠信的女官叫做如意,此时见她亲自迎了出来,顿时都心神一凛,谨慎了些,不敢轻视。
敏夫人连忙回话,“芳华小姐进宫了,但是不曾与我等一起,皇上另有旨意,芳华小姐随老侯爷一起去灵雀台了。”
如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笑看着众人道,“凤鸾宫里目前除了娘娘和英亲王妃外,还有几位皇子在,娘娘说,谢氏的夫人和小姐们现在进去她宫里有些不方便,不若夫人们先带着小姐去御花园转转,时辰还早,稍后她有空闲了,再去御花园与各位夫人们坐坐。”
敏夫人闻言顿时意会,立即道,“既然有皇子们在,我们此时进去拜见,的确不方便。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多谢如意姑姑亲自来传话。”
“夫人小姐们请吧!御花园该如何走,想必不需要引路。”如意笑意和气。
“不需要。”敏夫人连连摇头。
如意转身走回了宫内。
敏夫人对众位夫人小姐挥挥手帕,一行人跟着她向御花园走去。
走了一段路,谢茵忽然嘀咕,“皇后娘娘明显就没将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那个如意先是询问了谢芳华,听我们说她不在,她才说明皇后没空见我们。”
“你找死是不是?敢编排皇后娘娘的不是?赶紧给我闭嘴。”敏夫人怒斥了一句。
谢茵有些不服气地住了嘴。
众位夫人没见到皇后,虽然心里都有些不快,但听到谢茵的话,也还是齐齐大惊。
明夫人此时轻声道,“茵姐儿也别不服气,这里是皇宫,不是什么话都能够乱说的。我们谢氏一脉,各府小姐里面,唯一能称得上是真正的谢小姐的,独独忠勇侯府小姐谢芳华。她比我们所有人多受到皇上和皇后的礼遇是应该的,毕竟身份摆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