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下就想到了近日里频繁告假的立夏。
她心下一冷。
这些年在七娘子身边服侍,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多多少少,也都有个模糊的感悟。
四姨娘、二太太……碍着七娘子的敌人,一个接一个,不是销声匿迹,就是被压得死都翻不了身……
要不是在七娘子身边服侍了这些年,谁会相信眼前这个娇娇怯怯,三不五时还犯一场小病的小姑娘,私底下竟有这样的能耐?
凡是能人,心里想的肯定和自己这样的庸人不一样,自己看着是兵荒马乱的危局,未必不是七娘子出手的良机……自从立夏跟着七娘子进了西偏院,周家就眼见着富贵了起来,前几年还在苏州城外置办了一块小小的田土……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奴婢能有多少见识?真是让姑娘笑话了!”她顿时调整了神色,作出了一脸的心悦诚服。“奴婢呀,就知道照着姑娘的吩咐办事就够了!”
七娘子格外看了上元一眼,才点点头,“有空跟着你立夏姐姐多说说话,学学她的言谈举止……日后用你的时候,多着呢。”
上元顿时一喜,面上却是丝毫不露,稳稳重重收拾了碗盘,转身出屋,回到下处,才蒙着被子笑了一炷香有多。
梁妈妈、王妈妈却并没有进小花园找四姨娘重新出山。
七娘子的推托,两个老人精谁都听出来了,却也谁都不敢议论,回了大太太那里,只说是七娘子也为了婚事犯愁,没有心思管家里的琐事。
大太太听得感同身受,恨恨地拍了拍床头,“小七但凡是个有脑子的,都晓得不嫁封家!不管是太子嫔也好,桂家也罢,哪一个会比封家差了?存身不正乍然富贵……杨家敢结这门亲戚,连初娘子都要被笑死了!”
一头说一头又嗽喘起来,两个妈妈你看我我看你,一拥而上献起了殷勤,“这才好,可千万别动气……”
好容易把大太太劝得稍稍气平,却是王妈妈先等不得,被人叫出屋子分派琐事,梁妈妈这才找到机会,低声问大太太,“七娘子毕竟是女儿家,看她的样子,虽然也不情愿嫁进封家,但倒未必敢和老爷叫板……您看着,这事该怎么安顿,才好下台?”
大太太只要一想到封锦当年的那几句话,就有一股无名火烧上来,又拍了拍雕了玉堂富贵的黑檀木床板,才沉下心来,费起了思量,“这事难就难在老爷俨然已是下定决心,要借这门亲事把封锦笼络到我们杨家这头。封锦只要不是傻的,当然知道怎么答复,只是老爷到底还有几分廉耻……”
梁妈妈已经明白了大太太的意思。
以封探花的性格,当年还是小小一个解元,就敢和杨家决裂,这份胆色、这份心胸,都叫人打从心底害怕起来。
从种种渠道收集到的消息,又侧面证明了这位在太子跟前乃是一等一的红人……杨家和太子的关系正是不远不近的微妙期,别的不说,封锦在选秀一事上让杨家吃个闷亏,那是轻而易举。
大老爷要把七娘子嫁给封锦,那是弃卒保车,要把六娘子保进东宫身边,不能不说是一步果敢的好棋。只要封锦不想背上忘恩负义的名头,杨家开口提亲,他是一定会答应的。七娘子又是他血缘上的表妹,更兼多年来对封家总是有些接济……这门亲事一拍三响:一,为六娘子入选东宫铺平了道路,二,为杨家在东宫身边结一强援,三,又把九哥的身份往上抬了一抬。细细寻思过来,还有无穷无尽的好处在后头等着……也难怪大老爷才知道消息就下了决心,迫不及待就进内院和大太太商量了。
可梁妈妈又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的性子?眼前这位主儿,就算封锦从来都低声下气,以妾室亲戚自居,都未必能讨到她的好,更别说这个新晋红人,当年还当着李家、诸家的面,肆意地羞辱了大太太一番,大太太会点头让这门亲事结成,天都要裂了!
再说,大太太的顾忌也不是没有道理,二房再怎么不是寻常妾室,那身份也是个妾,当年李家翠姨娘的外甥想求三娘子为妻,大太太都大皱其眉,说“与妾室亲戚结姻,在京中徒然惹人笑话,老爷就是不为我想,也要为九哥将来想一想”。封锦不但是妾室亲戚,眼前的富贵更是来路不正,拉拢他、利用他是一回事,与封家结亲是另一回事,不想在士林中沦为笑柄,这门亲事是决不能结成的!
更何况七娘子本人也未必嫁进封家,和这么个不尴不尬的探花白头偕老……也所以,自己才会应了王妈妈的提议上门请七娘子出头反对这门亲事,让老爷和太太的关系稍微缓和一些。
不想七娘子却是年岁越大,越滑不留手,连请出四姨娘这么不靠谱的主意都出来了,都不肯说一句肯嫁还是不肯嫁……
夫妻之间的情分,本来就淡薄了些,再要这样折腾下去……梁妈妈不禁有了几分忧心。
“可您这装着病,始终也不是办法,偏巧五娘子在这当口还真病了!”她的这口气就叹了出来,“老爷也实在狠心,硬是把十二姨娘扣在外偏院——”
见大太太神色越发阴霾,她一下住了嘴。
眼下再埋怨大老爷,那就是火上浇油了,说不准,太太还真能破釜沉舟,把七娘子胡乱许人,断了老爷的念想……
大太太的病,到底也没有好起来,只苦了梁妈妈并王妈妈,每日里连轴转着,应酬了五娘子的病,又要为大太太请医延药,杨家内院忙得实在是不可开交。
外偏院却是反常的平静:是开春耕的时候了,桃花汛也要泛滥了,大老爷年年这时候,都忙得顾不上后院的事。
就连采选太监、闽越王妃一行人,都安静得可以,闽越王妃上光福礼佛去了,采选太监一行人却是南下福建,要先在福建当地采选秀女,最终回到苏州总选。封锦与张太监都已经南下,这也多少给了杨家一个缓冲的时间。
六娘子同七娘子还在台妈妈那里上课,台妈妈俨然已经放弃了七娘子,反而开始细抠六娘子的一举一动,六娘子虽苦不堪言,但言行举止,的确日渐文雅。
七娘子也乐得躲懒,下了课,就和六娘子去看五娘子。
五娘子其实已经没有大碍,只是当时那几口血吐得突然,大太太担心她损伤了元气,请了几个医生来看,都说五娘子是郁结成疾瘀血内停,一问之下,果然小日子停了许久,只是她本人不当回事,这是正经的病了,大太太吓得病又重了几分,又嘱咐着五娘子卧床保养,五娘子索性也乐得不出门走动,就连对着两个妹妹都懒懒的,许多时候除了几句寒暄,也没有别的话。
如今家里风云诡谲,几姐妹之间也像是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只有六娘子还是没心没肺,台妈妈教她,她就尽心学,台妈妈顾不上她,她就在一边躲懒。
七娘子倒很佩服她的随遇而安。
“以你这性子,要是进了宫,真不晓得要怎样过日子。”去月来馆的路上,她就和六娘子闲谈。“该不会被人欺负了,都不晓得吧?”六娘子嘻嘻地笑,“有七妹在,哪里轮得着我进宫?你少来逗我!”
七娘子就看着天,“说不准,我还真就嫁进封家……到时候,太子嫔之位,也只好你代表我们杨家迎难而上了!”
六娘子根本不当真,“你会嫁进封家?你就是会嫁给——嫁给皇上,都不会嫁给封探花的!七妹,你就别和我装了,你肚子里那点草料,六姐我清楚得很!”
“我也或者真会嫁进去呢?”七娘子一边走一边和六娘子斗嘴。
六娘子就似笑非笑地瞥了七娘子一眼。
她的声音轻而且快,“以你的为人,是肯定不会做这样的事的。就算是看在五姐的份上,你都决不会答应!”
六娘子嘻嘻一笑,浑然不当回事,捏了捏七娘子的下巴,“我告诉你,别看我平时不说,可府里能瞒过我的事,可没有多少……只是我不说罢了!”
她又若有所指地冲七娘子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