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一人。还是杀全家?”
那人三四十岁,身形削瘦,肤色黝黑,着汉装,却戴着蕃人的耳环,脚蹬马靴,腰悬蕃刀。目光粗砺森冷,让廖管家一时都忘了围着自己的几个高壮蕃人。就只顾得在这目光下勉力保持镇定,选择了前一项。
“一千贯,不二价。”
那人语气平淡。像是在谈药材生意一般。
“头人,找帮泼皮办了此事,最多不过百贯……”
大概是此人的着装和口音更多偏向汉人,廖管家不仅镇定下来。还砍起了价。
“办事的确要不了这么多,脱罪就另当别论。”
听到这话。廖管家暗道有谱,这人是真干这行的。找本地人办事,很容易攀到自己身上,找蕃人办事却不着痕迹。自然,价钱就不一样了。
想想自家官人捂着脸骂王冲时所用的怨毒词语,以及逼着自己挠破了头地想着怎么整治王冲,又不会露了形迹,廖管家作了决断。他很确定,若是官人在这里,说不定还要丢出两千贯,买王冲全家,再加上潘寡妇全家的命。
“给我弄份普通的路引,其他事就不必管了。”
那人再提了要求,所谓的“路引”,不是寻常老百姓用,而是给官员、赴试的士子以及商人用的。官员和士子所用的路引,是出入城镇商关,以及在驿站享受公家福利的凭证,而商人的路引则是载明贩运货物,以及一路收税记录的凭证。
蕃人不能随意入内地府州,但获得允准的商队却能入。成都月月有市,尤其是药市,更会招揽蕃人商队入市。那人没要廖管家直接动用邓家的关系将他们弄到成都,而只是要普通的路引,这让廖管家松了口气,这事不必邓家人亲自出面就能搞定。
“路引上怎么写?”
廖管家再问了一句,商队路引必须写明行商首领。
“李木青……”
那人不假思议地道,竟是报上了真名。
确定了细节后,廖管家喜不自禁地离去。大帐里,李木青拔出蕃刀,用绢布细细擦拭起来,刀身的寒光和他眼中的冷光混为一体。
“爹爹,听说我们要去成都!?”
擦拭完刀身,正插刀回鞘,一个身影就扑进帐中,如小鹿一般灵巧,脆亮的嗓音都被丢在了身影之后。
“嗯,我们要去成都,不是去玩耍的,银月,你莫忘了……”
李木青爱怜地看着这个身着蕃装,大约十六七岁,双目明亮如月的少女,可说话的森冷语气却与表情大相径庭。
被唤作银月的少女握住腰间的刀柄,沉沉点头,五个字裹着寒风,自她那饱满而小巧的樱唇中吐出:“汉人皆可杀!”
华阳县衙后堂,王冲与赵梓相对,王冲冷声道:“听县尊此言,似乎汉人如羔羊,真有变乱,只能任人宰割!?”
晏州蛮乱演变为泸州蛮乱,消息已经传开。许光凝宣布在五月三十重办小游江,勉强收拾住了成都人的慌乱之心。而王冲不仅将自己占卜之事在海棠渡传播开,也亲自现身说法,稳住了人心,海棠渡的土木基建工程才得以继续。
却没想到,文案事后一直缩在县衙的赵梓却有了动作,他认为此时正是人心变乱之际,王冲在海棠渡大兴土木,聚了好几百泥瓦工,很容易成为动乱之源。于是发下告示,要海棠渡全面停工,干活的人各回各家。
王冲当然不依,径直找去华阳县衙,与赵梓当面理论。他倒没依仗许光凝的权势,喷赵梓多管闲事,毕竟赵梓所颁的措施,是针对整个华阳县,而且也是治安所需的正常处置。但王冲认为,只要在工人里临时编组保甲,与附近的乡村保甲守望相助,不仅不会出乱子,还会稳定海棠渡一带的人心。
这事跟之前张浚的建议不同,不是大动干戈,搞战争动员,而只是组织民人防盗,涉及的是保甲之事,赵梓断然拒绝。而他的理由,则是民人多不知刀兵,让民人动起来,只会出乱子,这让王冲异常气愤,两人的争论就此歪楼。
蜀地官兵是什么德性,在泸州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晏州蛮不可能跑到成都来,但防不住有人趁火打劫。王冲认为,防备劫盗事就得靠民人自己,保甲正为此而设。赵梓却以“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理由,认为宁可出些小乱子,也不能让民人组织起来,手持刀兵,而这才是更大的乱源。
王冲质问,赵梓也动了怒:“王守正,你是要与我辩保甲法么!?莫以为这是新法,你便有恃无恐!你却不知,保甲法此时已名存实移,早非王荆公当日所定之法!便是太师诸公,也不愿复荆公之法,宁存此时之实!”
王冲自然不清楚保甲法的变迁,在这上面争论就是给赵梓送菜,但他依旧忍不住嘲讽道:“县尊,这是防民甚过防贼吧?”
赵梓眯眼道:“贼出于民,民会作贼,防民就是防贼。”
王冲真想不到,理学门人,竟是这副腔调,他呵呵笑道:“难道这天下,不是万民之天下?”
赵梓冷声道:“当然是,不过,你别忘了,天下……乃君与士大夫共治之天下。”
王冲愣住,一股郁气盘绕在胸,对,你说得没错,天下的确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可你别忘了,士大夫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民”里来的!
“县尊也该记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王冲原本还抱着好说好商量的心态跟赵梓谈,可赵梓露出他自视非民的士大夫屁股,同时这“不愿生事”的姿态,更是理学屁股和旧党屁股,让王冲份外憎恶。
他径直亮了底牌:“许大府正在办小游江,海棠渡诸事,也是应小游江之需。县尊真要海棠渡停工,是不是先知会一下许大府!?”
果然,这话出口,赵梓脸色顿转铁青,两人默默对视许久,赵梓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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