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朝廷也将这片山岭密布,全是异族的地域视为难以统治之地,无心去“导夷入华”,归来州就是双方这种默契相处的产物。宋初不服罗氏鬼国的一部乌蛮人献土内附,这就有了归来州。元丰时乌蛮首领乞弟有野心,侵入僰人之地,引发大乱。朝廷讨平后,将此地交予罗氏鬼国“托管”,归来州就成了双方共有的特区。
孙羲叟虽对归来州有心,具体目标是什么,王冲还不清楚,他猜测是效仿黔东遵义军之例,在归来州建一个军治,这样就能彰显开边之功。
赵遹平定晏州僰乱,拓地两千里,从直秘阁迁为龙图阁直学士,照惯例,若是出外,还要再拜学士。孙羲叟因随军转运之功,得了集贤修撰,离学士还有老大一截。归来州设军,至少拓地千里,就算成不了孙龙图,也能爬上待制,成为侍从官。
只是这么一来,势必惊动罗氏鬼国的大鬼主。东北已有遵义军,遵义军之北的田氏又紧附朝廷,现在北面再直接设军,针对的意味太强,很容易捅出大篓子。
若是换在神宗朝之前,王冲并不担心。朝中虽有党争,却还能就事论事,孙羲叟此策的阻力很大,难以实施。但在这一朝,君臣一心,拍脑袋的蠢事一桩接一桩干,谁知道朝中谁谁心头一热,鼎力支持孙羲叟,搞出一场黔贵大战!?
形势演进至此,王冲自认也有些责任,兴文寨安顿得太顺利,让孙羲叟有些飘飘然了。亲至归来州,也是给自己擦屁股,当然,能挣出额外的福利也好。
说福利,福利就到,一帮莺莺燕燕涌进驿馆,归来州虽夹在大山长河之间,偏僻荒凉,但这里是朝廷和罗氏鬼国的法外之地。另有一番热闹。监管此处的旁甘是罗王的庶子,王冲是以谈商事的名义而来,旁甘也就乐得暂时不出面,找来美女探他的真实来意。
“可惜啊,丽质天生,却被庸脂俗粉糟践了,还有你们身上穿的绸裙,在蜀地连看门人都瞧不上,叫你们的东家来。我与他谈谈生意经。”
来的女子虽是夷人,姿容却很不错,夷女又比汉女少礼教之累,换上汉装,风情着实挠人。李银月和罗蚕娘正生恼时。王冲却来了这么一句,扫落一片夷女芳心,让她们这两个“夷女”心中再甜,这家伙倒不是见着美女就腿软的啊。
“王官人,你真是来谈生意的?”
旁甘终于露面了,劈头就问。
他犹自不信:“我们罗国物产贫瘠,道路险阻。就连朝贡都找不到什么东西出手,就贡些铜鼓和山野之物,怎么与你们作生意?”
这个有归来州鬼主名号的中年夷酋曾多次随团入贡,是汴梁常客了。汉话很流利,对相关事务也很熟悉。言语里满是不信,却又急着来见王冲,自然是抱着一丝侥幸。
见识过了内地的富庶。蹲在大山里,旁甘自然不甘寂寞。就算再有权势。日子过得还不如内地一个小地主体面,没办法,罗国所处之地,真是抬头不见日,地无三尺平。不管是物产还是商贸,都受环境限制,过得实在苦逼。
旁甘这心态,也正是罗国上层人物,乃至罗王所共有的。现实如此,难以找到良方,族群也早过了开拓时期,只能过一天日子撞一天钟,已经麻木了。现在王冲说,能在这事上打开局面,便是虚言,旁甘也要来听听。
王冲道:“你们罗国之地又不是瀚海荒漠,物产多得是,就看能不能找准。道路险阻么,只要有长久之利,自然有商人来开路。大宋和罗国的事太大,我们两人论不上,可归来州与兴文寨的来往,我们却能作主。兴文寨现在缺粮食,缺牛羊,上万人,什么都缺。归来州只作一千人的生意,一年也是几千贯的利……”
王冲画出了偌大的饼子,听得旁甘张大了嘴,好半天合不上。
王冲的意思是,将归来州与兴文寨两地紧密联系起来,互为双方的商贸关口。归来州通过兴文寨,将内地商货输入罗国,而兴文寨通过归来州,吸纳罗国的商货。要实现这样的合作,除了修整道路,建立关卡等硬件工程外,还要制定利于双方商人来往的贸易政策。
“总而言之,让我们两地,有榷场之实,无榷场之名。”
王冲说得漂亮,旁甘是难以全信。罗国到底能出产什么,这一点王冲不能说服他。
“那我就直说了,鬼主记在心里就好。罗国有铜铅锡,尤其是铜。我明白,你们产得少,那只是不得法而已,若是让内地人来教你们呢?就算你们产得少,大理国产得多,你们通过罗殿国贩运过来,也能得不少利。”
“路程险阻?只要铜能到内地,换得丝瓷茶盐乃至铁器就行嘛,不管铜是什么样子……”
被旁甘逼得紧了,王冲遮遮掩掩再道出这番话,旁甘两眼顿时蹭亮,这话里有一个偌大的暗示……铸铜钱!
他压住心头的激动,也遮遮掩掩地问:“朝廷……会过问吧?”
王冲一笑:“所以,才要鬼主说动罗王,在归来州的名义上,再给朝廷一个面子。有了这个面子,他日这事便是摆上台面,大家也好说话,免得出了误会。”
看着王冲嘴里那口白牙,旁甘冷笑道:“原来是为孙安抚当说客来的!”
朝廷在泸南平定了僰人之乱,设了泸南安抚使,罗国就已警惕了,担心这是针对罗国之举。而后泸南的孙安抚,似乎也对归来州动了心思,这事旁甘拐弯抹角也已知道。
王冲来归来州,旁甘就担心是孙安抚派的使者,却没想到却只谈生意。一张画饼刚吊起他胃口,话题又转了回来,结果还是为了此事。
王冲摇头道:“孙安抚的说客,就不会这么拐弯抹角了。第一句就会问,失间在哪里!?”
旁甘脸色再白一层,失间就在他手里。此人有勇,又知泸南事,逃到归来州投奔他,他当场就收下了。万一朝廷真有心动归来州,这人也能当一张牌。
却没想到,这张牌也会害了自己,不,就算自己不捏,这本就是朝廷的一张牌。当年乞弟作乱,官兵征讨未得,还把归来州划给罗国,看似罗国得利,又何尝不是朝廷以此人此地为一张牌,留待他日有用时再出呢?瞧,现在就动手了。
“把失间送上,再献归来州的版籍,求朝廷再给一个州刺史,孙安抚便算功成。你放心,本官所管的兴文寨都没设军州县监,还轮不到归来州设!最多委你一个实官。”
王冲此时也亮了底牌,旁甘脸颊扭曲:“官人,我能信你?”
轮到王冲冷笑:“你有选择,可以试着去信孙安抚。”
旁甘低头叹道:“可我只管归来州,这等大事,罗王会另有顾虑……”
王冲道:“你管归来州,就如我管兴文寨,我能在兴文寨一言九鼎,你呢?”
这也是暗示,暗示他把牢归来州事务,以此为凭,占住此事的话语权。一时间,旁甘踌躇难定,心中一半是因王冲画下的大饼而火热,一半是因此事关系太重,自己几乎就是以身家性命一搏而冰冷。
江安县,原本的随军转运使官署转用为安抚司临时官署,孙羲叟正伏案批示文书,打开一封从兴文寨来的书信,略略一看,脸色顿时大变。
“王冲这小子!”
孙羲叟被惊住了,这是王冲的信,说他知安抚有心归来州,便主动去了归来州打探情况。
这少年,到底是功名心热,还是太楞太直,只知忠事!?上司露了点口风,他便不辞辛劳,甚至冒着绝大风险跑去办事?
一时间,孙羲叟觉得,自己对王冲好像并没看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