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婴长鸦黑乌发堪堪及裸,发尾束以缨络哑铃,白净小脸一片清冷麻木之色。
深色中衣她着一袭黑氅红纹庄重宜男宜女曲裾大袖长袍,在夜色下细绒似深紫色的镶边软毛将其小脸轮廓消融柔化掩遮,愈发显得个子娇小赢弱,似弱不胜衣。
她一转头,那一双眼睛如寒星,似黑珠泡着银色水银,黑白分明。
方踏入青帐中的清銮不由得神色一愣,目光随着风起吹动的细碎火光,忽暗忽明,忽亮忽灼。
“发生何事?”
身后青布幔再度被人撩动,桑昆翊已面目清寒严肃,从清銮身后踱出,径直走向虞子婴,他目光随意扫视了一眼三叉铁架的火盆旁,那里原先摆放着一张铺皮草的矮圆毡坐,中间呈桌而两旁朝下凹陷,可供坐,可摆饰。
——可眼下,桌倒毡翻,滚塌一地。
桑昆翊仅巡视一眼,亦不见有追究的意图,因为他看出此举乃他徒儿脚滑所为。
“师傅,我会重新收拾好的。”虞子婴朝桑昆翊低下头,不狡辩亦不解释,直接承认道。
桑昆翊看她神思不属,本欲张嘴说些什么,但余光瞄到一旁静立默首霁光悦颜的道袍少年,话锋一转,道:“徒儿,这一位乃清虚宫七濯星冠长老的大弟子。”
听到提名,那名长相正太娃娃脸、但举止却像暮蔼老者般讲究的少年应声迈前一步。
他对着虞子婴先是浅深合宜地微微一笑,接着双掌交叠,额及手背,宽祍阔袖垂下,朝着她深深一揖到底:“清虚宫七濯星冠长老大弟子清銮,见过……虞姑娘。”
在偏道教的玄术界,跪乃辱神之说,所以一般见礼皆以十分简洁或随意的方式打招呼,唯见长辈及尊者,会以手势、作揖、深揖等较为正式的方式问候。
对于清虚宫七濯星冠长老大弟子清銮此刻恭敬的态度,桑昆翊是略感讶异。
这深揖……未勉太过隆重了吧。
虞子婴对此不避不躲,生生受了这一礼,她看了桑昆翊一眼,容貌于飘忽闪烁的火光中难辨神思,她仅轻声地唤了一声:“师傅。”
桑昆翊凝眸抿唇,知她是想与此人单独相谈,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重心长地嘱咐一声“为师就在外面不远”后,便不耽留,转身离去。
等桑昆翊的脚步不显于耳后,虞子婴双掌拢于袖中,淡眉一挑,这才看向一直保持着行揖躬身姿势的清銮,道:“素未谋面,何以行此大礼?”
“虽素未谋面,但却心慕已久,虞姑娘以赢弱女子之身,身负天下苍生之责,乃王者之躯畏摄已,自担得起清銮此一礼……其实,清銮对姑娘行此‘不讲究之礼’亦是有所折辱,但因桑掌门在此,颇有忌讳方退而求其次。”身着青色道袍外罩翡翠薄纱的清稚少年恭顺而伏低下头,因无法观其面容,仅听他那沉稳而低哑的声音,会险些误以为他其实已经七老八十。
虞子婴对他的话就像在看一出折子戏,观其变演,却不置身于其中,游离于局外。
“王者?你凭哪一点便认定我就是你口中的‘王者’?”
清銮抬起头来,他似乎很喜欢笑,眼角笑纹细细,但他的笑容却不似因高兴而笑,仅为显得较为和易近人般嘴角微翘,像戴着微笑面具的弧度,一双像三月细雨般轻柔,不喜不悲的眼睛地看向虞子婴。
知她并不信,亦看出她的不以为然,清銮嘴角噙笑,轻然而郑重地吐出八个字:“异世之魂,天罚之躯。”
虞子婴闻言眼神倏地幽黯下来。
一时间,似夜色的黑暗逐渐弥漫进了瓜蓬青帐内,细烟袅袅,青幔布上的黑影被帐外浓厚的夜色被寂静衬托得格外沉重,像是一池无风天里的湖水,橘黄色的火光下,他们的影子被拉的很长。
“既是天罚之人,又如何成为王者?”
许久,一声嗤笑声划破死寂的空气。
不知为何,清銮在听到虞子婴开口时竟松了一口气,虽然这“王者”看起来年纪尚稚,但气势却通摄逼人,不可小觑啊。
“能获得天罚之人,本身就属于天地之间的例外。清虚宫信术、崇道,虽窥得天命顺应气候,但既为人,便心存仁,掌门与师尊与吾等怜悯天下苍生之悲鸣,愿为九洲倾其所能照拂一二,但到底有力所不及,但王者却是异世之魂,虽受天罚之惩,却能不拘于天命,能抵御灭世……”
清銮字字如雷似在敲碎人的心灵,他神峻目湛:“你生则九洲生,你亡则九洲灭。”
虞子婴静静地听完他一番陈腔阐述,到底能够震撼得有限,她性格虽不及七罪那般肆意恶屠,但那颗心的冷硬程度却是相当无几的。
毕竟她自救沿已令自己筋疲力尽了,何遑拿余力去悲天悯人?
虞子婴曾跟郑宇森说过这么一句话: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她说他就是属于“穷”的那一类人,而事实上,她亦是属于“穷”得自顾不暇的那一类。
她生则九洲生,她亡则九洲灭,这十二个大字太诛心了,她对此仅付诸于冷艳面摊“呵呵”两字。
“你觉得……或你的掌门师尊们觉得,仅凭我一人能救世?”虞子婴的语气并不嘲讽,但这一句话本身就饱含了这种意味。
清銮看着虞子婴那张始终保持着自若平淡的神色,哪怕他说得再耸人听闻,她依旧连眼皮都末因此掀动半分,他这才看明白……此人的心境比他想像之中更加晦沉似海。
——这真是太糟糕了,遇上这种几乎是软硬不吃的人,想说服她,难啊……
清銮心底喟叹一声,面上却不显,他很能把持自己的情绪外放,他想笑时,别人是不会察觉到他心底被掩藏的另一面。
“不,掌门曾言,王者自有其独属的魅力与特点,不需要刻意去寻找,到了适当的时候,便会自动出现能够助她的动力,他们将以与她最亲密最默契的姿态来为她保驾护航。”
虞子婴面无表情,微抬面庞,耳廓顺直而下的乌黑发丝逶迤滑落削薄肩头,空气中似溢流下一道水泻般深蓝色弧度,视线凝聚丛生忽跃的焰火,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无相。
无相之后,脑海中又一一划过一张张曾出现过在她生命之中的面孔。
最终定格在了七张脸。
可她转念一想,这七人的性子皆桀骜霸道,各执为政野心勃勃,让其联手一同去救世,总感觉这画风完全要崩坏了。
“他们是谁?”虞子婴道。
清銮一直用全部心神去关注着虞子婴,越看他越感觉到她就像深渊的黑,触摸不到其深度,亦辨不清其面目。
一时看得入了神,亦忘了其它,直到听到她音调平仄而清冷的问话,他才回过神来。
“关于这一点……恕清銮亦不知,但据师尊所言,王者您身负天罚之劫,其属阴阳之暗,自古同属能纳能吸,这表明能帮助王者之人多为身负孽之枷锁、罪之惩罚之人,亦性属暗,同类间的气,这一点想必只要靠近王者只能够感应分辨得出的。”
她能感应得到?孽之枷锁,性属暗性之人……
并不是无相。
若按他所言筛选的话,无相乃天之宠幸儿,哪能轮落到跟她一般诸世之不容境地?
清銮看虞子婴眉眼俱沉,縅默思索间,他则继续细致地打量起她,目光梭游间,不带任何冒犯狎狔之色。
这面相……太综合了,亦太复杂了,他一时亦难以推测其好坏,但容貌却是拔尖的,但如此拔尖的容貌偏生生了一副“隐”之气息,不露则潜,像扔入大海之中的一滴清水,难以窥其似宝似珠容颜的千万分之一的璀璨之光。
这般矛盾又奇特之人,倒是令他忍不住一看再看,像是遇到一件感兴趣的难解之题,总想得出一个结论或答案才肯罢休。
“车矢城的事情,你可知?”虞子婴抬起眼,准确地捕捉到清銮的视线。
那眼神太过赤裸,亦太过犀利,它像是能够透视人心的眼睛,她看着别人的时候就像在透视别人和窥伺别人的灵魂,令人冷不伶丁地被吓得想退一步。
清銮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眼睛,但下一秒,这种本能地退缩又令他感到一种自尊受挫,于是他又若无其事地回视向她,但这时虞子婴却没有看他了。
“王者是说盘蛇吞尾阵?这件事情我知。”清銮第一次产生这种咽不下去,又气不起来的感觉,他性子其实并不如样貌那般绵软和善。
“这盘蛇吞尾阵与你们清虚宫有何干联?”她也不兜圈子,直接针对核心提问。
似惊讶虞子婴的敏锐程度,清銮默然了片刻,琢磨了一下能透露的程度,才道:“这阵法的确与我清虚宫有一些渊源,所以我等才下山收拾残局,但并非我清虚宫所为。”
“这事无量道人有关?”
又是一个令清銮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知道虞子婴对车矢城发生的事情知道多少内部详情,但可以确定她并非一无所知。
而听她提到无量道人,他眉眼一动,遂着她的问题反问一句:“不知王者与无量道人……可是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