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回自己的宅子,在步出东华门,翻身上马的一刻,我便已有了一种无处可去之感。思量再三,我决定去王玥府上拜访,也许他是偌大的京城里唯一能对我平等相待,继而让我产生放松感的人,我由衷的希望能在他那里轻松愉快的度过这个夜晚。
他见到我时确实很高兴,一手拉着我,一手搭了我的肩膀将我带至书房。
“有个把月没见你了,这一趟历练的人更稳重了。”他笑得爽朗明快,“只是说你闲话的人也不少啊,督盐这么大的事落在谁头上怕都是众矢之的,你近来还是要处处小心些。”
我点头答应着,很感激他的关怀。他又笑道,“今天秋蕊打发人来告诉我,你在陛下面前替她推了和李松阳的这门指婚,让我抽空好好的谢谢你,赶巧儿你此刻就来了,既来了我可就不放你走了,须得陪我好好喝上一回。”
我亦开怀笑道,“元承正有此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命人将酒菜送至书房,一会功夫儿他擎出一坛酒,看样子似是平日里珍藏的,他看我神色好奇,便告诉我道,“这是我从辽东带来的,别的地方可没有,你来尝尝看。”
他斟了一杯与我,我低头看时,那酒颜色几近透明,还未到唇边我便已闻到一股凛冽的酒气。我并不好酒道,偶尔喝的也多为惠泉酒一类,生平还从未见过如此烈酒。
他用目光再三的催促我,我举杯饮尽,刹那间只觉得从喉咙到胃都似被火烧一般,这股灼烧感迅速蔓延五脏六腑及至全身,我周身的血液都好像沸腾了一般,我的舌头被辣得发麻,只好瞠目望着他。
他看着我的样子畅快的大笑起来,拍着我说道,“厉害吧,这酒是先秦时候就有的,辽东人按古法酿出来,最是烈性,当地人给此酒起了个极形象的名字,叫烧刀子。”
我的舌头缓过来些,连连点头道,“这酒喝下去,果然既似火烧又似刀割,名符其实的很。”
他面有得色,又斟了一杯给我,“我初时喝它也有些不惯,等到习惯了再饮其他酒就如同喝白水一般无味了。辽东天气苦寒,还真得靠它才能暖和身子啊。”他轻轻叹了一声,“真是有些怀念辽东的日子,在那儿可以纵马驰骋,比拼武艺,还有仗可打,比在这儿强多了,京城就是个是非圈污糟地…”他没有再说下去,目光中有些怅然。
我心中亦有所感,举杯邀他道,“可是你我早已深陷其中,说不得,也只能摸爬滚打了。”
他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仰头将酒喝光,双目灼灼的看着我说道,“你的处境比我尚要艰难,日后陛下必定还要派你出去,每一趟的差事都不会好干,你在前面做着,后面自会有人扯你后腿,何况,还有你的身份……”他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我明白他怕我心中不快,索性一笑将杯中酒饮尽,“仲威不必顾忌,但说无妨。”
“国朝内宦出仕的不在少数,太监镇守各州府,监军各大营,都是常事,可还未有过以钦差身份出巡还是督办盐务这等天下第一肥差的,你如此得陛下宠信怕是大魏有史以来第一人。眼红你的人多了,明面上他们怕你尊敬你,背地里都等着捏你的短处好弹劾你。
如今外头都在传,朝中有两相,内阁首辅是外相,还有一个内相,便是老弟你了,幸而陛下信你,不然这话传到她耳朵里,可是诛心之言啊。”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震惊之下,不免有些黯然,我垂目坦言道,“我并不想做什么内相,从来都没有这样想过,我只是,陛下交代我做什么,我总会尽力去做就是了。”
“这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别人可不这么看,他们只看到你大权在握的结果,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没有人会在意。我也看明白了,朝中的言官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做,光想着拿人错处,骂完这个骂那个,只要是掌权的不管做的如何总要骂一骂才显得自己是忠臣,更何况你这个内宦,只有被骂的更狠了。”
“国朝言官风气历来如此,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我无奈的说道。
他颇为忧虑的摆首,“要是只骂骂也便算了,他们会的可多着呢,什么集体上书,哭谏,辞官,再不行还有以死相谏,这些文人要整一个人法子多的很,各个都让皇上都吃不消,何况你我这些人。我怕有一天禁城登闻鼓声响彻,六科廊的那帮言官会把你逼得退无可退。”
登闻鼓是太宗皇帝所创,本意是若遇冤民申诉皇帝会亲自受理,如今已慢慢演变成,言官若有弹劾奏疏又怕司礼监中官不肯及时传递时,便会去皇极门外敲响这面大鼓,鼓声震耳,只消响一下,皇帝便会知道有紧急的奏疏要报。
若是要弹劾我这个司礼监掌印,又能不被我所阻止,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敲响这面声彻寰宇的登闻鼓。
我凝眉沉默,隐约觉得他今日所忧终有一日会不幸成真。
半晌,我低头轻笑道,“仲威的意思我懂,是要提醒我退步抽身早。可对于你我来说,同样都有君恩未报,又岂能只顾全自己,若真有那一日,只要我竭尽所能问心无愧,言官们要陛下怎么裁决我,我都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