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他欠身行礼。他见到是我,面色稍有不虞,随即道,“父亲有要事回禀,陛下去了太极殿。”
我颌首,一时无话我便向他告退,他忽然叫住我,颇为意味深长的看着我说道,“周掌印对本王挑选的乳母有什么意见么,怎么司礼监这些日子了还定不下来?”
他自大婚后便随着陛下的习惯,以名字来称呼我,此时突然以官职唤我,令我多了几分小心,“臣只是暂时还未来得及回禀陛下,待臣回明后,会尽快给王爷一个交代。不过,请恕臣直言,宫中并无亲王或妃嫔为皇子公主亲自挑选乳母的先例,王爷可否考虑将此事全权交由司礼监负责,且内廷中为皇室专设了奶口房,内中的乳娘都是精挑细选的,并不会有差错,所以臣恳请王爷不必为此担心。”
他撇嘴冷笑道,“说了这么多,你是预备拿宫规来压我了?”
我一凛,应道,“臣不敢,臣只是向王爷陈述实情。”
“实情?实情便是不近人情!”他斥道,“凭什么皇子公主的乳母要一群不相干的人来挑选?还是一群皇家奴仆!正经主子却连说话的份儿都没有,本王瞧着这规矩就应该改改。”
我思忖片刻,终不愿再增添他对我的不满,“臣明白王爷的意思,那么能否请王爷让臣见见您所选之人,如果并无甚不妥,臣亦会和陛下正式举荐她。”
他缓步踱到我面前,盯着我轻笑道,“周掌印果然好大面子,你向陛下举荐什么人总是会成功的。只是本王不知道你要怎么见我的人?要审她么?或者像审廖通的管家那般,拿出你内相的威势?”
我垂首默然,尽力压制住内心的起伏,恭谨地回道,“臣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依照规矩办事。王爷若觉得不放心,便叫上司礼监秉笔,内务府总管等人一并随臣见她就是了。”
他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许久后,大概觉得我态度恭敬,没有任何想要触犯他的意思,才满意的转身走回书案处坐了,再度开口他却不再咄咄逼人,而是用了充满温情的语气,“本王只是想为自己的儿女做点事。本王和那些妃嫔们不同,原本为防外戚势力和母以子贵,皇家才生生剥夺母亲和孩子之间最初也是最真挚的情分。而今本王只是个闲散宗室,秦家又已经是位极人臣,还有什么可再图谋算计的?本王未来的日子只能在这个宫廷中度过,能让我不感到寂寥的也许只有我的儿女了,为了能和他们多亲近一些,我总是想多做些努力罢了。我毕竟是他们的父亲!一个父亲的心愿和期待,元承,你虽然不能感同身受,我相信你亦是可以理解吧?”
也许是因为他有些哀伤的语气,也许是因为他那一声元承,我将适才所有的不快尽数忘去,心中一片柔软,我颌首道,“是,臣能理解。臣会尽力向陛下表达您的拳拳爱子之心,也会尽述宫规不尽人情之处。希望届时能帮王爷达成心愿。”
他听完,温和的注视着我,第一次对我展露一个带着些许暖意的笑容,他的笑非常明朗动人,令我心头如沐春风。
他轻吐两个字,“多谢。”之后不再看我,随手拿起了一本书案上的书。我准备离去,随意的看向他手中的书,正是陛下近日常翻的春秋繁露。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安,恰在此时,我见他从书页中取出一张纸,细细看了良久,看到后来他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那张纸上写的,正是日前我作的那阕长相思。我的脸上又开始有些发热,他在此时问我,“这是陛下做的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在犹豫要怎样回答他,也许一个善意的谎言更能令他接受,但我终究不擅长说谎,我有些尴尬的回他,“不是,是臣戏笔。让王爷见笑了。”
他蓦地抬头,眼中精光大盛,狐疑的问,“你做的?你写的东西为何夹在陛下的书中?”
我被他问的无言以对,局促的站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听他继续逼问道,“陛下和你,时常这样诗词相和么?”
我连忙摆首,“没有,陛下那日兴起,命臣做一阕长相思,臣亦觉得很奇怪。除此之外从来没有过。”
他似乎放心一些,又看了看那张纸,突然间想到什么似的,急问道,“这是陛下的字迹。你会临摹她的字?”
我想此时,我也有很多的理由可以令我不向他吐露实情,但是不免觉得这类事情他早晚会知晓,我不具实相告只会让他更加不信我,于是我欠身诚恳回答,“是,臣从前为陛下誊抄过一些文章,因此会临陛下的字迹。”
“元承真是,多才多艺啊。”他慢悠悠的说着,语气中已有一些森然的意味。
我垂首无语,虽没有刚才那般尴尬,也还是觉得暖阁中的气氛颇为诡异。
“哦,我想起来了。”他吸了一口气,一副恍然的样子,“你可不是早就会写陛下的字么,平日里她懒得亲自朱批的奏疏不都是告诉你写什么,之后让你代她批的,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真是糊涂,可见本王远离朝堂真是太久了。”
我亦附和的笑了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我有些想对他说,其实他根本就不必在意我这个人的存在,至于我为陛下做的事不过是一个臣子尽忠职责所能做的,他实在无须介怀。
但如此画蛇添足之语,我还是没能说出口。我再次向他欠身告退,这次他没有看我,也没有阻拦,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目光飘忽似若有所思。
在我退出暖阁前的最后一刻,我听到他近似自语一般,却格外清晰的说道,“有些事,我是早该想到了,要学一个人的字很容易,要学一个人的腔调也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