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五月,花发枝头,春意正浓。我推开窗子,将一阵清晨的润泽之气迎入房中,空气里夹着甜淡的花香,偶有一两只黄鹂欢快掠过,留下一串轻言笑语一般悦耳的鸣音。
春风令人沉醉,然而我的眉心忽然无端的快速跳动了几下,不知是何寓意。
上午的时光照例在南书房度过,我一直在思量要将新旧两部唐书做一番比对,于是便静气安心的令自己沉浸在卷帙浩繁的史书里。
西暖阁的内侍汪成步履慌乱匆忙的跑入书房,脸上带着莫可名状的焦虑无措,匆匆一揖后,他说道,“请掌印快去西暖阁,陛下散朝后召来了太子殿下,起初还说得好好的,里头偶尔能听见一两声笑语,后来不知怎么,陛下就动了气,吵了起来,好像在骂太子忤逆不孝。”
我微一惊,随即起身快速赶往西暖阁。一路上猜测内中原由隐约也能想到,大约还是因为选立太子妃一事。
西暖阁中静默无声,陛下与太子一坐一立,皆沉默不语。地上摊着一本秘奏的折子,我上前拾起来,目光接触到那些文字的瞬间,心中狂跳不已,陡然间已明白,事情不是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奏折是应天府府尹唐桦奉命调查治下一韦姓参将,于十三年前收养了一个从教坊司买来的女孩之事,那女孩原籍京城,家中获罪没入教坊司,韦参将上下打点花费了一千两银子为其赎身,彼时那女孩不过才三岁。
最触目惊心处是女孩的身世,父亲是乾嘉朝的大理寺丞柴冲,这个名字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劈开了我尘封的久远记忆,仿佛回到了十四年前重华宫的书房中,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陛下,不要因杨湛等人的国本之争而对长公主起杀意,她答应了我,随后将杨湛为首的一群人革职下狱。时任大理寺丞的柴冲便是那群人中的一个。
这个韦参将收养的柴冲之女已更名换姓,并在天授七年被选入宫中充为女使,其后所用的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绛雪。
我将奏折合上端正放于书案,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个僵局。陛下瞥了我一眼,问,“你看见了,柴冲这种大逆之人的后代都流入内廷了,还起了心思勾引储君。这些人倒是十年磨一剑的报复朕啊。”
“母亲!绛雪没有勾引我,请您不要这般欲加之罪。何况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些……”
陛下赫然打断他,问道,“那么你呢?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我……”太子垂目,半晌似下了万般决心,仰首道,“是,我是知道。可我就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关系。别说绛雪不清楚这些陈年往事和恩怨,就是知道她一个女孩子家难道还能处心积虑的报复不成,又能掀起多大风浪,母亲,是不是太过杞人忧天了?”
“糊涂!”陛下气结,指着太子怒道,“韦氏收养她,又把她放入宫中,这内中必有缘故,你不疑有他还为其辩解,已是色迷心窍,昏聩已极。你说她不会处心积虑复仇?那么她又为何一意的勾引你,将你迷惑成这般不顾皇室尊严,不顾母亲心意,定要娶她为正妻的忤逆样子?你当真蠢到不明白这些人的用心么?他们当年反对你的母亲!时隔多年仍然贼心不死,他们是要借着你翻案,倘若你中了计,遂了他们心愿,你就是不忠不孝之人,试问那时你又把我置于何地?”
太子听着她的话,呆立当下,他显然没有考虑过这么多,更没有将一段单纯美好的爱情想象成为背后暗藏复杂阴谋的政治诡计。
陛下略微舒缓了一口气之后,沉声再问,“你现在知晓其中利害了,我问你,你执意要娶这个罪臣之女,若是日后她利用你的感情,逼你为柴冲翻案,你会怎么做?”
太子凝眉,仿佛在想象那个画面一般,良久之后他再度扬首回道,“母亲当年杀柴冲确是操之过急了些,他不过是因大礼仪才起了意气之争,算不得什么重罪。儿子日后若是为他平反,昭告天下也可以显示母亲继承皇位名正言顺,彰显皇室大度。于母亲来说并非坏事,何况人已死了多年,母亲终是胜利者,难道就不能给予失败者一点点怜悯和抚慰么?”
太子话音未落,陛下已怒极,拂袖将书案上的茶盏,纸张,奏疏尽数挥于地下,西暖阁的白玉地砖上再度泼洒上了浓郁的赤色茶汤。
“好好,真是太妙了。”她怒极而笑,拍手道,“想不到我养了好儿子,竟有唐中宗李显的风范!欲以天下养韦氏一族,即便将江山拱手让给妻族亦不会有犹豫。”
我俯身拾取地上被茶汤浸染的奏疏,一面想着她的话。唐中宗李显宠爱皇后韦氏,破例封韦后之父韦玄贞为侍中,中书令裴炎极力反对,中宗负气言道,“我意让国与玄贞,岂不可?何惜侍中邪?”此话传入武后耳中,武后大怒,旋即下诏废中宗,降其为庐陵王,贬黜出京。
我将奏疏置于案上,再去看陛下,她双手抚额,肩膀犹自抖动着。我已许久未见过她表露如此激动的情绪了。
我冲着僵立无措的太子无声示意,请他先行告退,他略一点首,声音充满疲惫和无奈,“儿子绝没有让天下与旁人的意思,请母亲息怒,务必珍重身体要紧。儿子先行告退了。”
“你此刻还是要坚持娶韦氏女么?”陛下的声音泛着寒意,冷冷问。
我向太子摆首,可他却不打算欺瞒,稍作犹豫后坦言,“是,儿子此生得一知己,可以琴瑟和鸣,已觉得找到人生至乐,绝不会放弃绛雪。请母亲能成全。”言罢,他深深一揖。
他说的每一句都令陛下颤抖,她猛然挥袖指向太子,喝道,“出去!滚回承乾宫,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宫门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