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肆却是皱着眉头,沉吟不语,事情出乎他的预料。他也没料到胤禛会二到那种程度,在如此敏感的时节,还冒着激起民变的风险抓盘金铃。现在广州城乱得一塌糊涂,不是他透过尚俊等人向南海县巡丁传递消息,同时李朱绶看出了危险,加力弹压,管源忠也见势不妙,赶紧收兵,广州城的***还停不下来。
再乱下去,随便跳出来个二愣子扯一嗓子,喊什么十八子当天下的话,事情就完全变质了,他苦心周旋的局势,就要从手中滑落。
佛冈观音山之战和广州青浦之战,动静虽然大,却留有太多空间,可以让广东官场操作。只要他没举旗,官员们怎么也要拼命遮掩,甚至胤禛也会一同用力,给康熙一个完美的“政治真相”。而事实真相肯定是会捅上去的,但一来清廷要拼凑整个事实真相,需要花不少时间,二来,就算拼出了真相,有没有决心毁掉“政治真相”,乃至毁掉下面人死命回护的安靖局面,李肆认为,康熙就算有那样的决心,也得犹豫很长时间,现在他需要的就只是时间。
让李肆能有这个判断的根源,在于他前世身为记者的经验,加上对清廷乃至康熙的了解。前世所历诸事,已经足够说明一件事:政治决定真相。广东到底发生了什么,康熙没有什么密谍暗探,他只能依靠本地官员和胤禛的奏报。认为皇帝必然有千里眼顺风耳的猜测,都是不了解历史的想当然。纵然满清是华夏历史上集权程度最高的政权,皇帝威权最重,也做不到这一点,否则不会有雍正上台后加强密折奏事制度和设立军机处的举措。就是在这康熙朝,当年的陈四案,晋陕两省的官员都可以信口雌黄地说本省没有灾情,还逼得康熙撤掉了刑部尚书等一大帮官员,将因灾流离的陈四一家打为鸠党,只为了维护他的安定局面。即便到了苛厉无比的雍正朝,下面的官员照样欺瞒,总结而言,皇权下的官员,欺瞒是常态,诚实是异态,诚实不诚实,差别只是瞒多少和瞒什么而已。
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是,之前发生的江南科场案,被康熙视为江南耳目的三织造,特别是苏州织造李煦,都只报江南官民称颂噶礼的事实,而不报对立另一方张伯行的情况,耳目,也都会为自己的利益说话。
眼下的康熙年,整个广东,只有督抚提和白道隆等几个总兵有专折奏事的特权,布政使和按察使都没有。康熙要了解广东具体发生了什么事,除了这几个人的密折,就只有透过通政使司传上来的地方官员题本去看,或者是有人拼了命去北京叩阍。
所以只要广东官场和胤禛都统一了说法,康熙那拿到的就是一个“政治真相”,而这个真相,只要他不举反旗,他怎么都不是反贼。
事实真相当然不会全然瞒住,广东地方连带胤禛,也肯定会报上一些,但这些是不是足以让康熙大动干戈,就看康熙透过这些事实真相,能看出李肆他的危害到底能有多大,以及能下多大的决心,毁掉二三十年的仁治盛世来讨伐他。
李肆的估计是,就算康熙完全认清了自己的实力,自己的意图,也没壮士断腕的决心,而这样的决心,雍正有。可惜雍正现在只是胤禛,还在他手里留下了把柄。
所以李肆的谋划很简单,一力降十会,解决了广东提标,再提兵凌压广州,虽然举着韶州镇标和英德练勇的旗号,可意思棋局里的人都明白。
现在看来,不仅李肆之前用力过猛,杀了王文雄,胤禛用力还更猛,搞出了广州之乱。
“这广州城的首尾,我就没办法了。”
李肆只能把这事丢给胤禛和广东官面自己去想办法,他们才是抹泥巴的行家。
“至于我的章程,很简单,我做我的生意,谁不惹我,我就给谁好脸。”
李肆将底线给了出来,话虽简单,却透着满满的盛气凌人。李朱绶只觉牙疼,有这么跟朝廷说话的么?听着还跟当年三藩的话那么像……
“广州城的首尾,那就只能看督抚和四阿哥他们怎么料理了。至于德升你这章程……没有转圜的余地么?比如……送上一些小节,让四阿哥和广东官面有个脸面?”
李朱绶在劝李肆让点步,比如自承某些地方违制,出钱认捐,表个态度什么的。
“我是反贼呢!反贼怎么有资格给四阿哥脸呢?”
李肆瞪大眼睛,一幅无比委屈的神情。
“哎呀,广东一省皆知,你李三江从来只作生意,哪有什么反意……”
李朱绶“安抚”着他,心中却说,四阿哥要拿你开刀,你不干,还把伸过去的爪子给剁了,这跟反贼有什么区别?只是你这反贼,本事太大,大到了只要你不举旗,大家就不敢说你是反贼的地步。
“他们料理好了首尾,我帮他们出官兵的抚恤和伤病银子。”
李肆也让了步,抱藏祸心的让步,李朱绶却是松了口气,管源忠和杨琳正为这笔开销菜饭不思呢。
两人再商议了一些细节,李朱绶得了准信,就急急要回去禀报,李肆又说了一句:“四阿哥肯定是不满意的,让他另外派个人来谈。”
李朱绶下意识地就要说:“我都信不过么”,可接着心中一抖,要谈的肯定是见不得光的绝密之事,自己还是少沾染的好。
送走了“叔叔”,吴崖凑过来笑道:“这反不反,还能当生意谈呀?”
李肆嘿嘿一笑:“你相不相信,就算眼前是康熙老儿,他都会跟我谈的。”
他看向吴崖,目光热切:“这资格,除开银钱商货人心,更多是用血换来的。”
吴崖神色坚定:“那咱们……还想换得更多。”
李肆拍拍他的肩膀,哈哈一笑:“必须的。”
抬头看天,李肆心说,这广东的天,已经破开了,属于他的天,正洒下明朗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