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九章 何为父母官?
跟天王府参议和尚书厅户科六科算定田税数字,审核他们拟定的公所、公局和票行相关章程,忙了好几天,李肆睡眠严重不足,今天这县事会议,他着实有些辛苦。
程桂珏正在缮录电白县实征收钱粮数,该县实征银粮地,也就是税田,大约为十二万亩,征银六千两左右,因为该县很早就施行丁随粮走,又有一千两出头丁银摊入,这就是七千两,另外还征粮食五千石,以前都是被县里折色算银,大致是四千两,算起来正税就是一万一千两,电白县的正税基本是广东一省平均水平。
这个数字巡抚和广州府衙门都有,程桂珏原就是户房书吏,填起来毫不费劲。可在县衙实征一栏,他犯了踌躇,他知道之前收了多少,但他拿不准新朝的态度,毕竟县下实收,就是一县经费,同时也是县官自己的小金库。照实报吧,这个新朝廷是不是要刮上去?少报吧,新朝照这个数字核查,以后自己要吃挂落。
他环视左右,发现不少人也跟他一般犯难,电白县所收常项是火耗、契税、牙税、市税,但这也只是明面上的,实收的时候还要加浮,这部分加起来已经超过正税。至于商人胥吏民人的各类孝敬,一年又得上万,这都是不主动伸手就有的,除开应付自己的差事,孝敬上官和府宪衙门,一年落下三五千两银子,那是绝顶清官……
眼见程桂珏的笔在县衙实征栏停下,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族兄程映德嗯咳一声,低低附耳道:“莫想多了,照实在数字来。”
程映德参加过之前的定策会议,各县实征银钱数字也早由各个渠道被李肆掌握,如今李肆要这些署理知县再写一遍,不过是看他们踏不踏实。照实写的未必可靠,不照实写的,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都不可靠。
得了族兄的提醒,程桂珏心中有数,老老实实填好了数字。
这一项完成后,程映德等一干尚书厅户科主事就开始忙活了,核对数字,标注问题,然后再将各县领受的田税数字发下,程桂珏一看,两眼差点一黑,两万一千两!这新朝太狠了吧,真要把地方杂派全卷上去?
程桂珏是不敢发话,可有不少署县事却忍不住叫苦了,朝廷要如此重压州县,他们这些县官就算无心贪吝,也要为县治考虑,大胆的人更是当堂出声。
“天王昔日在永安言明,要让民人勤劳即能得富贵,善良就能行天下,巴某愿为这新立英朝效力,正是感佩此言。却不曾想,今日亲见,天王治政,竟是比满人还要苛酷!巴某虽卑渺,却不愿助纣为虐,李天王在上,巴某告辞!”
一个人起身拂袖,慷慨陈词,脚下却没有动,看来是做好了被周围黑衣禁卫拿下的准备。
巴旭起?
李肆这才认出他来,这不就是当日永安之战里,自告奋勇入城抗贼的永安县丞么?现在……
刘兴纯附耳嘀咕道:“之前他被清廷转调署阳江知县,举事后他带阳江县投诚,想着永安民人跟他关系不错,房参军说降永安后,就把他调到永安署县事。”
署县事的调动,李肆肯定是签章认可了的,可他哪里记得那么多,必须得人提醒。得知这一番来往,李肆感觉这个巴旭起还真是一腔赤诚,可用。
“当庭呱噪,降一级任用!”
李肆悠悠说着,然后见堂下众人,包括巴旭起都是茫然,暗道自己这小小幽默还真是无人能懂,讪讪地摸摸鼻子,话入正题。
“这个数字是把以前的正税杂派,都含在里面了。让你们看这数字,也并非给你们下钱粮定额,而是让你们清楚治下一县民人的实际负担。从今往后,你们县官,再不管课税之事。”
这句话像是凛冽风暴,还裹着两个风眼,众人刚被第一个风眼,也就是所有课派都以此数字为限而震惊,接着的第二个风眼,说什么县官不管派课,更是让众人差点晕了过去,都恨不得掐掐自己,想确认是否正在梦中。
巴旭起无力地张合着嘴巴,好半天才艰辛地开口问:“那我等县官,是要做什么?”
李朱绶站了出来,官府下乡,调理县官职责,已经预定由他主事。
“明日开始,你等署县都要上课,将县官所管之事,一一学来,到那时便……”
李肆挥手止住李朱绶,此时说个大概,也能让大家心里有数。
“在此我先简述,你等署县,就是要当好这一县的父母!”
自秦之后,县官就是历朝最基层最重要的亲民官,“父母官”的比拟根深蒂固,李肆扬起这面熟悉的旗帜,众人却还是不懂,这不跟以前一样么?
“未闻有抽榨儿女脂膏的父母!”
李肆淡淡说着,现在当然不可能指望民选地方官,但从权税层面分割地方官职责,让他们专心于政事,却是为这个目标奠定基础。
“父母是怎样待儿女的?供吃供穿,言传身教,助其心正行端,扶其自食其力。民与官自然有所不同,民本就自食其力,反是官要靠民供养。但小民识短心浅,正如未成年之儿女,须得你等县官,尽心于教化之事,助其各展所长,谋食安居,这才是父母官!”
“昔日历朝,让县官一面派课,压榨小民,一面教化,为小民谋福,这二事南辕北辙,逼得县官只能顾上一头。如今让你等县官不管派课,只专心为小民谋福,做好一县父母,此事,你等愿行否?”
李肆“苦口婆心”地唠叨着,当然他这话也有粉饰的成分,县官还是要管派课的,比如跟县公局周旋田税总额,监察本县完税状况等等,但确实不再管具体的征税事务。
听了李肆一番话,堂中诸人只觉心胸涤荡,这新朝的县官,竟然是个专挣贤名的闲官?
巴旭起深吸一口气,大声道:“巴某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