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虑两秒,周霆深说:“算了。”他把打火机抛进垃圾筒,咚地一声,“她得逞一次,以后说不定天天割。”
对阮绯嫣的性格,他了解得很透彻。只是从前愧疚作祟,不愿像寻常家长一般严厉训导,以为能用诚心感化,反而将人溺爱成如今这样。
有是他也想,他的愧疚是不是反而害了她。然而那时过分年轻,无从反抗父辈的意愿,只能用仅有的力量补偿对方,却如此不得章法。
周霆深不无惭愧,随叶乔慢慢地走。
行至住院部的花园,地面湿滑结冰,两人迎着霜雪前行,竟有走到白头的错觉。
周霆深先开口:“刚刚跟她都说了什么?”
“聊了些没有边际的事。告诉她我曾经出现过心理问题,遇到你之后才慢慢好转。但你不是每个人的‘百忧解’,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给她介绍心理医生。”
叶乔说得很详细,好像怕结束了这个话题就无话可说。
“我猜她肯定很恨我爸爸,告诉她千万不要。我爸爸是个特别骄傲特别清高的人,籍籍无名的时候连给赏识他的高官赠一幅画都做不到。从小我最喜欢的作文题就是‘我的爸爸’,甚至每次写‘我的妈妈’的时候,都要连篇累牍地夸我爸爸。”
“不过这些我都没有说。说了也没有意义。”叶乔顿了一下,说,“我爸爸都是为了我。我让她恨我就好。”
即使父爱之于她,是为她戴上了摘除不净的罪冠,她依然清楚,这份爱的沉重。
她曾经想成为那个男人的骄傲,曾经拼尽全力想成为他心上的荣耀,最后却成了他清净无尘的一生里,唯一的污迹。
她的爸爸。她罄竹难书。
又是许久无话。
到最后以为要沉默收场,周霆深忽而顿住脚步,不由分说将叶乔圈进怀里,深沉的吐息在深冬的凛冽空气中凝成雾,长长的无形状的一团。叶乔撞上他胸膛,撞得心口都痛,觉得一切叹息在冰天雪地里都像结成了实体。
她伸出通红的手,在他背后轻拍两下:“没事的。我没有怪你。”
周霆深将她益发圈紧,喉头滚动却哽住了。
叶乔像安抚一只负伤的兽,轻轻沿着他质地柔软的大衣抚下去:“你以前跟我说的话,是因为我这个人,还是这颗心脏?”
“是你。”他说。
“我想过放弃,在船上那次。”周霆深靠在她颈窝,“梁梓娆劝过很多次,说我们没有交集才是最好的。但我做不到。”
坚冰封堵小径,叶乔无路可走,深吸一口气,满鼻都是碎冰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其实很平静,但她知道不会这么平静,有些不平静的东西太深,从心坎里结的冰,她自己都发觉不了。
“命运有时候爱跟人开玩笑。我只是想不到这玩笑会开到我身上。”
她这样说。
是夜突降一场鹅毛大雪,毗邻几个城市的机场都停航。
世界陷入风雪肆虐的无边暗夜里。
叶乔感冒加深,发起烧来。周霆深给她量体温,三十八度五,她却固执不愿去医院。
一张大床划开一道分水岭,两人各卷一团被子睡两端。夜半叶乔烧糊涂,浑浑噩噩又往周霆深怀里钻,不知在呢喃着什么。
周霆深起来开灯,微弱的光线照不亮偌大的房间,只可提供一处狭小的光明供人相互依偎。
叶乔稍有清醒,又觉头疼欲裂,张口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我没有跟她道歉。”
梦里依然反复纠缠,她果真没有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淡然。
周霆深轻轻“嗯?”一声,抱拢她仿佛要散裂的骨架。
她声音静得发沉:“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
周霆深眼眸微垂,良久才说:“……看得出来。”
所以这两年他很少再去探视,以为距离能消磨少女不成熟的情意。
眼眶酸涩难当,叶乔硬生生忍下泪:“我很愧疚。但是她喜欢你,所以我没有道歉。”
她哑声说:“道歉是很消耗真心的事。如果没有愿意付出一切去补偿的诚意,这样的道歉只是装模作样。”
滚烫的眼泪淤积在身体里,化作没顶的洪潮。
叶乔死死咬住下唇,声音低不可闻:“周霆深。我很想跟她道歉。”
周霆深圈臂将她抱得更紧,叶乔体温滚烫,让他觉得自己像只冷血动物。如果当初没有那么狂妄自大,就不会有今日。一切都是过往造就的孽,无论谁来为他罗列罪名,他都可以认。只有她,将所有罪证的矛头都指向她自己,将他置于无形的保护`伞下。
这两日她好像流尽了十年来的眼泪。梦中的罪孽被放到面前,比预期更深重,她却比自己想象中更贪心。叶乔以为自己在说梦话,很快陷入了更深更暗的梦渊,地狱里的小鬼钻进她脑袋里,说她十年前就该死,为什么偏要活到今日。阮绯嫣的质问夹藏在尖锐鬼唳中,问她:“你已经抢走了我妈妈,为什么还要跟我抢他?”
戴罪之身,好像只要活着就铸成大错。
高烧到第二日上头,叶乔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千溪被叫来当专业护理,还带着医生,给叶乔输了静脉针才罢休。
当表妹的陪护在叶乔身边,焦急她一直不清醒:“烧这么严重,再不醒肯定得送医院。”
“她不愿意去。”周霆深试过很多遍,叶乔总是能在被移动的瞬间迸发出不属于病患的力量,义无反顾地抗拒治疗。
“表姐身体一直虚亏,烧坏了怎么办啊……”千溪用土方子给她敷毛巾,急得团团转,“表姐她爸刚刚病倒,听说之前想来看她,刚要上飞机,突发心脏病,被机场人员拦下来送医,从那之后就没怎么好过。这个基因真是坏透了!”
周霆深作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不要在叶乔床边说。
千溪挠乱头发,说:“干脆我请假住这里算了。表姐要是出了事,我爸肯定要我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