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唐笑了两声,啐道:“撑不死你。”
两人说了几句,会同馆便又有人来,将一册书递给小唐,道:“仓促间只做了个简本出来,大人姑且先用着,详细的等后面再誊出来给大人过目。”
小唐打开来翻了翻,道:“有劳了。”那人便躬身退下了。
熙王在旁,也跟着看了几眼,却见上头如天书一般,有些狗爬又像是蚯蚓似的字体,歪歪扭扭,弯弯曲曲,一个也不认得。
熙王便大笑道:“敢情你是走火入魔了,怎么看起这等天书来了?这又是什么字?”
小唐笑道:“你只管浅薄,也不长学问,这是沙罗国的文字,万别出去乱嚷,叫人知道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堂堂熙王殿下的脸往哪里搁呢。”
熙王仍是笑道:“我又怎么知道这是沙罗国的文字?谁又像你一样精通六国文字的?对了,你怎么看起这个来了?”
小唐敛了几分笑意,垂眸道:“沙罗国只是一时平静,他们本就野心极大,对我们西南虎视眈眈,只怕时局安宁不了多久……我上次出使,因准备不足,全凭着译者才能互相交通,若以后有事,仓促间哪里还带着译者?须得自己也精通他们的话才好。”
熙王听了,先是肃然起敬,隔了半晌,却又嗤嗤地笑了起来,小唐见他笑的不怀好意,便问道:“你又笑什么?”
熙王笑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为了你家里那个沙罗美人儿而学这个的呢。”
小唐白了他一眼,道:“果不其然,总是没有正经好话。你的心里敢情只想这些的?”
熙王点头叹道:“如今我只管风花雪月,哪里似你一样?专管六国来朝,天下大事……”
小唐听了这句,却只淡淡一笑罢了。
当下,又料理了几件事,熙王已经迫不及待,便拉着小唐要回家里去。又念叨若回去晚了,兴许怀真也家去了,便无法见面儿。
小唐心里一动,便叫人先不必来回话。只把那本沙罗国的文字书揣在袖子里,果然起身出了礼部,同熙王两个骑马回到府里。
下了马儿一问门上,却听说怀真还不曾回家,小唐一听这个,心里莫名一宽,不料那门人又笑道:“少爷回来的正好,绍哥儿先前也刚来。”
小唐听到唐绍也在,顿时脸色又有些奇异。
当下两人便进了门,径直去唐夫人房中,才到房门外,却听到屋里头唐夫人笑着说道:“绍儿最近越发出息了,正好妹妹也没定人家……这样的好孩子舍不得放到别人家里去……赶明儿……”
还没说完,就被怀真拦着,含羞似的唤道:“太太……”
小唐听了这句,只觉得一把刀插在心上,就怔住了。
不妨熙王在旁笑道:“这是在说怀真跟唐绍么?唐绍这孩子也是怪精灵的,必然是对怀真有意,故而这个时候就巴巴地跑来亲近呢?”
小唐见他双眸盯着自己,便淡淡一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先前不也是一样?”
熙王知道他是提自己先前欲聘怀真之事,嘿嘿笑笑,道:“那你呢?”
小唐遽然变色:“我怎么样?”
熙王道:“我是说……你心中那窈窕淑女,可找到了?”
小唐略松了口气,便道:“我没你那样有闲心。”两人说了几句,早有丫鬟通报,因此便进了门,拜见唐夫人。
唐绍本坐着凑趣,一见两人来到,忙起身来,乖乖见礼。熙王打量着他,赞道:“绍儿越发出色了,真真是长江后浪胜前浪……快把你三叔也比下去了。”
说着又看一眼怀真,正是一朵新出菡萏,依袅动人,两人正是青春年少,郎才女貌。
熙王不由啧啧点头,又频频笑看小唐。小唐早知道他的意思,便只是不理。
唐夫人忙请熙王落座,当下一番相让,才各自又归坐了,彼此寒暄数句之后,唐夫人因问道:“听说王爷的王妃定了郭家的姑娘?真真是大喜,那郭郎中是个有名出色的,他的妹子必然也是极难得的。”
熙王便笑道:“多谢夫人,改日还要去吃杯喜酒。”
唐夫人笑道:“那自是必然的。”
熙王见怀真一直都怪安静的,自打他们进来之后,除了行礼,也极少说话,看了一会儿,便道:“小怀真,郭郎中曾向你们府里求亲过……你莫非不答应的?”
怀真听他忽然当着众人的面儿说起这个,便只是低头不语。
唐夫人搂着她道:“殿下别提这个……怀真羞臊呢。”
小唐也白了熙王一眼,熙王倒是挑挑眉,只是笑道:“我只是忽然想到,倘若她答应了,我们两个岂不是也沾亲带故了?”
唐夫人一听,果然是这个道理,便笑起来,道:“果然正是,我倒是没想到……只是这辈分该怎么算呢?”
怀真越发一字不能说,小唐在侧,含恼看了熙王一眼,却又不知要拿什么堵住他的嘴。
倒是唐绍忍不住,便道:“想怀真妹妹是不乐意的,不然早就定下了,婶娘,我说的可对不对?”
唐夫人见他忙着出声,忍不住又笑道:“你说的很对,好孩子,我也知道你的心……”
怀真再忍不住,便抱着唐夫人的手臂侧身过去,口中求着唤道:“太太……别跟着打趣我。”
小唐虽然觉着唐绍这句说的很对,然而看他说完之后,眉开眼笑的得意模样,又见怀真似扫了唐绍一眼,眼底仿佛感激似的,顿时心中便毫无喜悦之意,反而冷然问道:“绍儿今日不当值?”
唐绍听他问起这个,不免讪讪,有些心虚之态。
小唐觑着他,便哼道:“若是给你父亲知道了,可还不知怎么样呢。好好地不去正经当差,只是到处乱跑做什么?”
小唐从未这般严苛说过唐绍,何况如今是当着人,唐绍一下子便愣住了,忙站起身来领罪。
而小唐说完,看着唐绍躬身惶然的模样,又看唐夫人也正有些诧异地看向自己,旁边,熙王却冲他又挑眉,不怀好意笑了笑……而怀真靠在唐夫人身边儿,半低着头,身子却微微地发抖。
小唐心中大为懊悔,正欲说话,忽然见怀真站起身来,垂着头敛着手,对唐夫人道:“太太,我来相扰了这两天,眼见时候不早,也该告辞了……”
唐夫人一愣,没想到她忽然要走,问道:“怎么……”
怀真并不抬头,只又说道:“改日若有机缘,再来拜见太太。告辞了。”说着,深深地屈膝行礼罢了,便转过身,低头往外快步而去!
这一下子,众人更是都怔住了,唐绍先叫了声:“妹妹!”
待要去追,当着众人的面儿,又不敢造次,正要请示唐夫人,忽然小唐站起身来,对唐夫人道:“母亲,我去送送怀真。”不等唐夫人答话,转身也往外走去!
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唐夫人仍没反应过来,便问道:“这是怎么了?”
唐绍也迷惑不解,还是熙王先笑起来,道:“太太别急,那丫头是个多心的,且又脸皮儿薄的很,只怕方才说笑,惹恼了她呢,我去看看就是了……”
唐夫人才有些明白,便点点头道:“果然如此……唉,原不该拿她取笑的。”
熙王含笑说罢,也抬脚走了出去。
且说怀真匆匆地出了唐夫人房中,一径往外疾走,边走,那泪便雨珠儿般掉个不停。
原来自从昨日去见那女乐,不期然遇到小唐,被他斥责之后,怀真心中便知道是见厌于小唐了,如今又见小唐斥责唐绍,——想唐绍素来伶俐可喜,他哪里是说唐绍?实际不过是说她罢了。
然而细想,在许久之前,她本就想同他疏远些,如今求仁得仁,岂不是好?但或许是先前委实太亲近了,习惯了被他温声呵护,如今乍然看到他冰冰冷冷的模样,反倒是大不自在起来。
可是,纵然他再好,也不是自个儿的父母弟兄,如今这般情形相待,才是正理常态,如今她反而因此惆怅惘然,患得患失,岂不可笑?
虽然唐夫人跟敏丽十分厚爱,但既然已经惹人厌了,又何苦还来现眼?倒不如就此断了也好。
只是虽然这样想,却难掩伤心,只是一边走一边哭,却又不敢出声。正泪眼朦胧中,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她,怀真听出是小唐的声音,当下更是加快步子,恨不得一步回家,然而终究不及小唐走得快,上前来张手便将她拦住了,慌慌张张地道:“怀真!我……”
怀真不能抬头,左冲右突,小唐只是挡着不肯让她走。
怀真又羞又恼,见他苦苦拦住,无计可施,索性住脚,也不等他说什么,便低着头,颤声说道:“先前承蒙唐大人多方照料,所欠之情,无以为报……如今反倒一再惹您生恼,以后便再不来了,也不会再相见,就权当是还了先前所欠种种罢了。”说着深深行礼,转身又要走。
小唐听了这几句话,通身如披霜带雪,冰冷非常,顿时想也不想,一把便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猛地拉了回来。
正有些含怒,谁知低头仔细看时,却见怀真满面泪痕,双眼发红,哭的明明已是气噎神消,只是死咬着唇不肯出声罢了。
小唐一惊,怀真见他已经看见自己的脸了,便将他的手一推,含泪又道:“唐大人拉住我做什么?快请放开……”
小唐呆了呆,竟是情难自禁,也顾不得如今是在外头,光天化日,将怀真用力一拽,便死死地扣入怀中。
怀真身不由己入怀,吓了一跳,想推开他,却是动也不能动,呆了半晌,便结结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小唐将怀真搂在怀中,连日来那心底空虚无着,此刻有了她在,才仿佛尽被填满了似的,满心熨帖喜欢,竟是一刻也不愿将她放开,更是满心有无数的言语,却偏不知如何说,又不知先说哪一句好。
怀真挣了两下,回过神来,因怕给人看见了不像,便又惊又急,道:“唐叔叔,你这是做什么?快放开我。”
小唐心头如惊涛巨浪一般,只好深深呼吸,才缓缓地将她松开,怀真惊魂未定,后退一步,仰头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举止反常。
小唐凝视着她的双眸,仿佛要看到她心底去,满心震撼焦急,火星乱动,却并不知要如何说,正在此刻,耳畔忽然听到湖畔那边,似传来那鸳鸯戏水的声响。
小唐心中一动,忽地想到那一夜的情形来。他定了定神,便望着怀真的眼睛,一字一顿,念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思君……君……不知。”
怀真听他忽然念了一阕词,起初还迷迷瞪瞪地并不明白,待听他一句一句念下去,到了最后,又听出他把“忆君君不知”的“忆”,改成了思念之“思”,顿时如雷轰电掣,当下定定看着小唐,只是不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