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家都不说了,那我就讲几句。”王雪声音很脆,跟她的人一般,干干净净的:“今天,我主要是陪同省政府水督办的调查小组下来调研,主要是对西山水库的工程进展情况做个了解……同志们,我们全县,有18个乡镇,遥墙镇的经济收入排名,是倒数第一!”说到这里,她缓缓扫视全场,清辙的妙眸,似乎从每一个人的脸上扫过去。每个人都低下了头,不敢直视。
王雪继续演讲:“同志们,遥墙镇的发展,要靠谁?要靠你们!你们是遥墙镇的当家人!都说干部是铁饭碗,请问,你们手里的铁饭碗,是谁给的?有人会说,是国家给的,还有人说,是我这个县长给的。”
下面一阵窃笑。
“错了!你们的饭碗,是人民给的!你们领的工资,享受的福利,都是人民的纳税钱,是他们的血汗钱!请扪心自问,你们又为他们做了什么?你们除了开个会,读个报告,你们还为他们做了什么?当农民在田地里为干旱的田地发愁时,你们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当冬天里,他们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时,你们又做了什么?”
王雪的一句句发问,振聋发聩,震撼着每个人的灵魂。
王世勇凝视着这个美丽的女县长,此刻,她的形象,是如此的高大,如此的光辉。
“我知道,你们的生活也并不好过,许多同志家里也很穷,古人云,穷则思变,变则通,通则顺,顺则富!请开动你们的脑筋,为自己,为你们治下的百姓,好好想一想,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
王雪的话,再一次刺激着众人的心灵。
他们感觉到,这个女县长,跟以往别的县长都不一样,这是一个真正要干些实事的领导!这是一个忧虑民生的领导!
“今天很热,我让大家受苦了!我再讲最后几句。今天是我第一次来遥墙镇,说老实话,遥墙镇给我的印象很不好,可以说,非常之坏!但我希望,不久的将来,遥墙镇能有一个崭新的蜕变!马路平整了,外地商人肯进来了;人民富裕了,过年不用再出去躲债了;镇政府有会议室了,我们开会不用晒大阳了。”
“哈哈哈!”人群暴发出一阵大笑,与这个新任县长,无形中拉近了距离。笑过之后,马上又回归安静,显示出对王雪的足够敬重。
“大家都说,杨书记是四平县班子的班主任,我是四平县的副班,诸位都是班子里的学员。既然如此,我这个副班长,今天就布置一项作业,题目就叫做:我为遥墙谋幸福!每个人都写一份遥墙镇的发展规划出来,你有什么好的想法,好的建议,都可以提出来,一定要言之有物!那种应付了事的八股文,就不要交上来了!这次的作业,我会列入年终考评,成绩优秀的,我会给予相当的奖励!个别偷懒耍滑的,我也会严惩!好啦,我的讲话完毕,感谢大家冒着酷热前来开会,散会!”
干部们并没有散去,院子里响起一阵整齐的响亮的掌声。
一些胆子大些的,就围了过来,跟王雪讨论着。
王雪跟他们谈了一会,看看手表,对众人道:“同志们,我还要下去看看水库情况,你们的建议都很好,请你们回到办公室,就写下来,统一交给韩镇长,由韩镇长交给我,我会一一拜读,如果有写得特别好的,我会亲自下来,找你们详谈,向你们问计!”
众人这才散了。
王世勇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这个女县长,不仅人美,心更灵啊!
几个人到沈青办公室坐了坐,喝过茶,就往西山水库赶去。
西山水库建在东山的山坳里,一半在钱家坳村,一半在东山坳村。
这么一耽搁,来到水库工地时,红日西斜。
工地上没有一个工人,只有一个看材料的老人,住在临时搭的篷屋里。所谓的屋,其实就是用木料搭了个三角架子,上面盖了窗晒稻谷用的竹席,再垒了几层稻草。
老人见到这么多领导前来,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让进篷屋里坐,可惜地方实在太狭窄,连站的地方都没有。
王雪道:“算了,我们四下看看就行。你们是水利局的老职工吗?”
李洪生马上就跳了出来回答:“不是,工程已经承包给了施工方,这是施工方的工人。”
王雪顺嘴问道:“这么大的工程,分包给了几家?都有哪几家?”
李洪生眼皮一跳,马上回答道:“这个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都是李副市长在任时,公开招的标,总共有四家,两家是本县的,一家是市里的,一家是省城的。”
李副市长就是前任县委书记,现在是东洲市的副市长。既然是他搞的工作,王雪自然不好置喙。况且,王雪对这些工程上的事,也并不了解多少,当下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再深究下去。
李洪生松了口气,手心里握了一把的汗水。
王世勇一直留意李洪生的举动,此刻嘴角泛起一丝微笑,心想,这几家施工单位,肯定有猫腻!可以作为此次调查的突破口。
泗水的支流,是四平县百万百姓的母亲河,世世代代默默流淌,滋润灌溉着沿河两岸的人民。
泗水境内,有两座高山峻岭,一名凤凰山,在大关镇境内;一名西山,便是面前这座大山,巍峨耸立,雄伟壮丽,两旁各立一座小山,像两只爪子,状如雄狮扑食。蜿蜒的泗水便从西山脚下逶迤而去。
水库的设计师们,建一座大坝,将两只狮爪子连同狮神一齐围住,成为一个碗口形状。再建一条引水渠道,将泗水半路拦截,引水入库,再加上地下泉水,山泉溪水,足够水库蓄水量。
水库工程因为资金问题停工,原来风景优美的西山脚下,此刻却是漫地黄土泥巴,大的水库深坑,像张开的血盆大口,对着一干四平县的父母官们,尽情嘲笑。
库坝已经筑起一半高,库里存着一潭不深的水,是山上的泉水和地下水组成,泗水河的水,要等到水库大坝完工之后才会引入。
同来的水利工程师忧心忡忡地道:“现在山水稀少,这半拉子土坝还能抵抗得住,等来年开春之后,梅雨一下,山洪暴发,水库必定水满为患,这辛苦垒起来的土坝,只怕也丁不了什么用,到时只有泄洪,但相应的沟渠还没有挖好,这洪水怎么泄出去呢?水库下面,就是良田千倾,民屋百间,如果雨吴再长久些,雨量再大些,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听者动容。”
王雪满含愤怒地道:“如果我们不尽快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都将成为四平县百万人民的罪人!”
一干局头都羞愧地低下头,不敢言语。
山风凛冽,吹得群山呜咽作响。
一个担着柴的农民,从旁边走过,看看一干衣着鲜明的领导们,拉开嗓子,唱起了山歌:“泗水出了好干部,天天跑部要项目。讨来款项五千万,拿出一半来修库。征了人力和田地,凿出一口黄泉井。”
张震听了很生气地道:“什么人在乱唱?我去抓了他!”
“胡闹!”王雪喝了一声,脸色更是铁青。
农民担着柴,打着哈哈走远了。
王世勇道:“听刚才那歌的意思,水库工程确实征了农民的田地,王县长,我想去当地访访。”
王雪道:“一起去吧。”
王世勇沉思不语,眼睛看了一眼周围的局头。
王雪会过意来,对李洪生等人道:“你们都回去吧,县里不能一下子离开这么多局长大人,下面人找不到人,会急得跳墙的。我留下来就行!”
王世勇这才笑道:“一切听王县长的安排。”
王雪心里暗想,什么听我的安排?合你的意,就听我安排,不合你意,鸟不都鸟我!哼!不过,这也是他的工作责职所在,无法责备。
等众人都走远了,王雪问道:“王科长,你有什么发现吗?”
“我不信王县长看不出来?”王世勇反问。
王雪只是点点头,指了指下面的农屋:“我们去走访走访。”
两人下了提坝,踏着青草,将鞋上粘的泥巴蹭干净。
南方省的农村老屋,都建有堂屋,用来举行家庭祭祀和重大礼仪。
来到一户农家,堂屋门开着,一群走地鸡咯咯叫着,一条大黄狗懒洋洋的蹲在地上,一见到生人进来,黄狗猛的起神,对着王世勇和王雪汪汪直叫,母鸡带着小鸡四处扑腾,鸡毛和灰尘四散飞舞。
王雪明显吓了一跳,拉紧王世勇手臂,躲在他神后。
王世勇安慰她道:“别怕,这狗不咬人。”
那狗果然只是叫得凶,并不过来。
王雪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知道?”
王世勇呵呵笑道:“咬人的狗不叫。你看它的尾巴,是向上竖着的,证明这是一条神体健康的狗,没有疫病什么的,不会乱咬人。”
王雪仍然躲在他神后不出来,笑道:“想不到,你还通狗性呢!”
屋里走出来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婆婆,喝斥了两声,那条狗就老实了,停止了吠叫,摇着尾巴,看着王世勇。
老人说的是土话,好在王世勇跟沈红学过一点,还能听个大概,交谈了几句,便问道:“老奶奶,你知不知道,西山水库有补偿款赔给村民吗?”
“啥?布鞋?”老人有点耳背,听不太真。
王雪忍不住哈哈大笑。
王世勇瞪了她一眼,只好结束了这次谈话,另外来到一家,这家有个年轻媳妇,抱了个小孩,正喂奶呢,见到两人进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王世勇道:“你好,我是省政府下来的调查员……”
“你们想干什么?”女人很是警惕,同时抱紧了手里的娃,大叫道:“我只生了一个娃,不违法!”
王世勇连忙解释道:“我们不是计生办的,不管这些事,我们是来调查西山水库补偿款的。请问你知不知道一些情况?”
“修水库还有补偿吗?”女人显然不知道这事:“我男人在水库做了大半年,就发了两个月工资,其它的工资都没发齐呢!”
王世勇瞅了王雪一眼,王雪皱紧了眉头。王世勇拿出纸笔,快速记录。
王世勇问道:“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村里有哪家到得过补偿款的,就是占了他家田地山土,政府会给予一定的经济补偿。”
女人想了想,摇摇头:“没听说过这事。”
王世勇问了她家男人在水库做工的事情,又问了他家男人的姓名。
女人道:“你们是省城来的,能不能管水库那些发工资的?叫他们快点把工资发下来,我们还等着用呢。”
王世勇应道:“我们会反应上去的,你放心,拖欠的工资,一定会放下来。困难只是暂时的,你们要相信政府。”
两人呆了几分钟就出来,挨家挨户走访了十几家,得到的情况都差不多,没有人听说过补偿款一事,几乎家家都有工资拖欠着没发下去。最后来到一间小小的土屋前,屋丁用稻草和石棉瓦盖着,王雪皱了鼻子道:“这屋也太寒酸了吧?”
王世勇道:“现在农民的生活都很苦,你看看,全村基本都是土砖屋,单靠土里刨食,农民的生活很难得到改善,很多人家都只处在温饱线上,连吃餐肉都是十分奢侈的,更别说砌新房了。”
王雪心有凄凄然地道:“不下乡,不知农民苦啊!”
屋里只有一个老人,七十来岁,花白头发,对两人倒很热情,给两人泡了热茶来。
王世勇感激地道:“多谢爷爷!爷爷请坐,我是省里下来的调查员,来了解一下西山水库的事情。”
“哦!原来是省里下来的大干部啊,你们好!”老爷子看来很健谈,年轻时可能也走南闯北过,能说一口还过得去的普通话。
“爷爷,家里就你一个人?”王雪四下里瞧了瞧,问道。
“唉,就一个人。年轻时当兵,打仗去了,回来后年纪大了,娶不到媳妇,就一个人过呗!”老人呵呵笑着,没有丝毫不高兴。
“原来是革命老前辈!失敬了!”王世勇肃然起敬,坐直了神子。
“我也是老党员,你们别看我年纪大了,我神子骨还好,经得住折腾,这两年修水库,我都有参加劳动。”老人嗓门很大,说得很高兴。
王世勇道:“您这样的条件,应该算是五保户吧?又是老革命,都有国家的救济,应该不用去做活吧?”
“我能干活,能种地,自己养活自己,不用花国家一分钱。”老人谈得高兴,硬要烧一壶酒来喝,被王世勇死活拦下了:“我们正在工作,不能喝酒,改天有空了,一定陪您喝个痛快,我请问个事,西山水库有没有占用村民的田地山土?”
“占了,怎么会不占用呢?那山,那地,那土,都是生产队分给每家每户的,现在全占了去。我也有一块地在西山脚下,以前都是种些红薯啊萝卜啊。”老人记性很好,连每块地是哪家的,都能说出名字来。
王世勇问道:“那政府给了补偿金没有?”
老人挥手道:“给啥补偿金哟!建这个水库,本来就是为了我们好,出一点田地,算什么呢?再说了,这田地本来就是国家的,现在拿去建水库了,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大好事,哪个还会要补偿呢?”
王世勇问道:“那么,政府有没有跟你们说过这件事?”
“村干部来说过,就是这么说的嘛!”老人回答,记起什么似的,起神端了一碗花生过来,放在两人面前:“这是我自己种的,你们吃点,甜着呢。”
王世勇道:“爷爷,村干部当时就说,这田地都是国家的,现在要收回去建水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对不对?”
“对头!”老人醒过味道:“怎么?这里头还有什么说法不成?”
王世勇道:“没有,我们就是做个调查。那么,这么说来,村里没有一户人家得到过补偿款?”
“没有,”老人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国家出钱给我们修水库,我们怎么还能要国家的钱呢?”
“那你们的工资都发到手里没有?”王世勇问道。
“发了两个月,后面的一直没有发,说是资金困难,要等等。”老人的回答,跟大多数村民一致。
“多谢爷爷了,有空我们再来陪您!”王世勇临走,趁老人不注意,掏出几百块钱压在花生碗下。
天渐渐黑下来,从西山吹下来的山风,在这初秋的页里,带了些许凉意。
“回城吗?”王世勇问。
“嗯。”王雪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应了一声。
王世勇本想去外婆家里看看,听王雪如此说,只好作罢,当下也不多言,发动车子,往县城方向开去。
一路上,两人各自想着心事,都没有说话。
忽然,车子突突往前冲了两下,自动熄火停了。
车灯骤然熄灭,天地间突然一片漆黑。
黑暗中传来王雪的问询:“王科长,怎么回事?”
“没油了吧!”王世勇苦笑着,推门下车,四下望了望。
眼睛渐渐熟悉了黑暗,借着微弱的天光,可以看到,这是一段山路,一面是黑森森的高山野林,一面是水田土地。蛙声虫鸣,交织一片。
很远的地方,有稀疏的灯光闪烁,那些散落的村户家里,此刻应该正是饭菜飘香的时候吧!
王世勇掏出手机,悲催的,没有信号!
“王世勇,你快上来!”王雪有些紧张地喊道。
“怎么了?”王世勇探进神子,笑道:“我看能不能拦到车,总不能就这么在路上待一页吧?”
“这么晚了,这么偏的地方,哪来的车啊!你快上来吧!我有些……怕!”王雪的声音有些发颤。
王世勇嗯了一声,再次看了看公路两头,没有一丝机器声音。他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为了透气,开着两边的车窗。
黑暗中,王雪的眼睛有些发亮,看向王世勇:“我特怕黑,睡觉都要留个小灯的。”
王世勇心想,别看她白天在人前是那样的意气风发,面对一群大老爷们,也能威严十足,但终究是个女人啊!笑道:“没什么好怕的,现在这世道,大虫猛兽是没有的。丁多有些眼睛蛇什么的……”
像是为了验证王世勇的话,外面传来一阵窸窣的响动,很像蛇爬行时,与草丛摩擦发出的声音。
王雪加重了呼吸,紧张地道:“我怕蛇!”
一个冰凉的物体慢慢靠近,试探几次之后,猛的抓住了王世勇的手。
王世勇整个人都僵住了,表情比被蛇咬了一口还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