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早就听说过“勿忘”的名,它生在莽界三千年,还是那般羞怯,见不得什么人。此去寻它,倒不是因我幕它的名,只是受人纠缠,摆脱不得。
我现在越来越习惯把世间一切生灵称为“人”,这其实不太礼貌。这生灵的名字是叫做“弦”,它原本也是一根琴弦,因着些机缘巧合竟生出魂灵,到现在已能言能语、能跑能跳,照着它主人的样子还幻化出一个人形来。这小东西竟能觉出我的气息不同常人,倒是难得。
我现在应当记一些弦的事,若不然哪个时候再来翻翻,却只道有一个弦,却不知由来,不知归处。它的主人是一个傲气的女子,弦说她其实是性子极温柔的一个人,二十四弦舞跳得极好。后来我在东山见她时,看不出她的温柔,只觉得淡漠、高傲,半点儿不饶人。这其实是后话…唉,我总是不擅写这些东西,只怕以后再来看时也看得糊涂。
还是说弦未得魂灵前的事儿吧。那时弦也有灵气,所以记得这些事儿。有一次她带它到二麓献二十四弦舞,遇到一个男子示爱。可惜我遇到弦时男子已经故去,没有得见真人,只是听弦说,男子性醇,质拙朴素,样貌身姿只能落个下乘。她自是看不上他,随意扔一句:“来年我再到这儿来时,再答复你。”男子欢而蹈足,说他毕生梦乃是能听一回“勿忘”歌,看一回“弦女”舞——哦,弦的主人就是弦女。
弦女和男子便也只说过这么一句话,许下一个无望的约定。然而世事难料,弦女第二年没有再到二麓去。弦女已然把男子忘记,她实在繁忙,男子于她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那男子也是个痴情种子,虽不得见弦女,却仍是每日里站在道上等。他心里应是坚信弦女不会骗他。她也确实无心骗他,只是遗忘得太快。我也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几日前得的那个木雕娃娃,我似乎还未收好,它也实在不容易,悔恨憋在心里,总想寻个人诉说,却每每因着那痛苦自己都不能忍受而说不下去。好多个有缘人,只看到一半的故事…要把它收好,可不要再忘。
先前说弦女没有赴约,男子却还在等,这一等竟是七年。七年间,弦女没有再遇到男子那样大胆示爱的人。弦说,弦女寂寞难耐,一日于崖上当风弄弦,弦声悲戚,竟至于凄楚落泪。她蓦然想起曾经有那么一个男子,说他梦着弦女舞,勿忘歌,当即她便抱弦上路。可惜她到时,男子正好在前一日去世。他是忧思难耐,积思成疾,遂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弦女悔恨不已,于道上泣舞二十四弦,弦断,咳血而死。弦,便是那根断弦。弦女的血和泥土而得性灵,化成一枚血泥。其时日出平垣,血在血泥腹中竟凝成一个符印。
我有心找弦女与那男子前世的姻缘,原以为这般动人的相遇和离别定是有所注定,不想此二人确实未有姻缘,没有前世。弦女与男子,生在莽界干干净净一魂灵,没有前世只有今生。那男子庸庸一凡生灵,此一死劫过后也在天地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尸骨一化而为尘土,便再找不到半点儿痕迹。
那枚血泥我看着欢喜,难得弦女还有一缕魂灵在里头。弦求我带着这血泥去找勿忘,听勿忘一歌,其实也是弦女所愿的。弦知自己灵力薄浅,别说见勿忘,怕是连它身栖之东山都靠近不得。罢罢罢,我便帮它一帮。可笑我这般想时,未曾料到我竟也无法得见勿忘。
此去东山,苍树盖野,郁郁盛气,莽莽山林,啾啾鸟鸣,真才得见个好去处。我在东山流连五六日,撞见不少生灵。许是哪里做得不对,搅扰到它们生息,竟引得山神出面,派两守山将要捉我。我便随那二人去见山神,它于东山扎根一千有五百年,算来那勿忘还是它前辈人。问它,它也不知,只说勿忘前面几年还偶尔跟山里的生灵打个照面,说一两句玩笑话,近来却是不见踪影。无奈,我只好辜负弦所托。
我与那山神也是初次相见,从前未有什么交情,不好拜托它什么。使个眼色让弦求它收留弦女一缕魂灵,从此,弦女便落宿东山,借山神之力重新幻化得人身,在山里做起山鬼来。可惜她心有郁郁,整日悲戚。弦对主人忠心耿耿,不忍见她如此,再求我帮它一帮。如此几番周折,我已有些明白,这弦怕是我那店的有缘之人。果然如我所料,它不但进得店中,还能以清醒之身要求于我。最终,它在我店里挑得一样东西,是为“局”。它以自身魂灵为代价,与我摆一道“追寻局”,此局一成,它和弦女与那所寻的勿忘便系上累累羁绊。勿忘为弦女一歌之日,便是局破之时。局破之时,便是弦魂消灵散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