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越来越少在后宫里用心思了。”太后也没指望皇帝,她自己恳切地说道,“从前你还是太孙的时候,屋里四个人是何等亲切和睦?那时候,胡氏、孙氏、徐氏之间,难道隔阂有今日这么深吗?为什么你当了皇帝以后,一切就变了呢?栓儿还没落地时,就已经是如此了,可见并不是子嗣问题……这问题出在哪儿,你还没明白吗?以前在太孙宫的时候,你有闲空,有时间,有精力没处使用,就可以有余力去照顾妻妾们的想法,协调他们之间的关系……可等你登基以后,你忙了,行事越发随心所欲,越发欠考虑了,宫里的局面,自然也就出现了变化。”
皇帝没有说话,眉头却不知不觉地拧了起来。
“这一点,你爹也有不对,册封太子嫔时,给了孙氏超人的体面,你也没多想,册封贵妃时也就学了你爹。我也有错,当时没能阻止你们俩……这规矩坏了,人心也就变了。你又不特别维护胡氏的体面,反而还越发亲近孙氏,久而久之,胡氏能不对孙氏生怨吗?”太后对皇帝摆了摆手。“我不是指责你废后……事已至此,胡氏被废已成定局,你们走到这一步,双方也都有错。胡氏没有做好,你也一样,她错在哪里,不说了,今日先说你错在哪里——你错就错在以为后宫真是你的天下,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爱怎么就是怎么,别人只能顺着你的安排去走……说你是天子,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上天之子了?孩子,你曾祖父打江山的时候你没出生,祖父打江山的时候也还小,这都罢了,你爹怎么战战兢兢地做太子的,你不记得了?你以为他登基就真是天命所在,他的话,就真是金口玉言了?”
皇帝一时,竟不能答,正因为母亲的说话是如此的心平气和,他才感受到了这种极度的羞耻——在内心深处,他不能不承认,母亲说得不错,登基以后,他是有几分膨胀,在奉天殿中,在文武百官跟前,在那一排排顺服的脊背上方,他也许是感受到了自己的权威,也许是……是有几分迷失了自己。
“这安南的事,就是最好的教训。当时你祖父要夺,一句话,千军万马出动,到底还不是打下来了?那么大一片地方,从那以后就是咱们家的地了……呵呵,天下权威,也莫非如此了吧,只是一个念头,就是千万人的生死,就是千里疆界的变动。”太后略带嘲讽地一笑。“和你祖父比,交趾贱奴算得了什么?自然是由着国朝横征暴敛,尽情蹂躏……死了那也是白死,还能如何?”
可就是这些交趾贱奴,现在到底是把自己的国家给打回去了,从国朝的属地,重新打成了独立的藩国。那一个个没有面目、没有声音,在历史上没有丝毫痕迹的交趾人,有什么能力和理由同文皇帝对抗?可偏偏就是他们,几乎是手无寸铁,连皮甲都没有一副——偏偏就是这样的人,在密林里留下了多少铁甲精兵的性命,所凭着,无非是民愤而已。
“我不是说后宫之中,也会出现这样的事。”太后叹了口气,“这一群孱弱女子,自然也兴不起这样大的动静。不论你怎么倒行逆施、随心所欲,哪怕和你祖父一样,再来一次鱼吕之乱呢,这些人死了也就这样死了……可大郎,你要明白这一点,千金万金,买不来情愿两字。你想想你祖父晚年时候就明白了,那时候,后宫里还有规矩吗?妃嫔和藩王勾结,给我们两宫使绊子,和宦官私通,甚至于说在南京还有和侍卫勾连生下私孩子的……这确实是因为妃嫔的品德良莠不齐,可也是因为文皇帝随心所欲,压根从来没有把妃嫔们当成人看……这后宫就像是一面镜子,你如何行事,它就还你如何的模样。若你想要宫中重新恢复以前的和睦,你就不能再这么稀里糊涂下去了。”
太后的话,句句在理,皇帝竟找不出一丝可以反驳的地方——直到这句话出来,他才算是影影绰绰地猜测到了一点太后的心思,“娘的意思是说……让我重新抬举庄妃?”
“不,”太后摇了摇头,“我是要你好好琢磨一下你的这些妃嫔们,好好地想一想,怎么把这些人安置在一处,让她们安安稳稳地过活,彼此间别闹出太多的争端。哪怕你用管前朝的手段来管后宫呢,我都不管,该怎么管是你自己的事。就算你要学文皇帝,不合你心意的全都杀了换人,那也是你自己的事儿,为娘不可能多管——”
“那这还不到这一步。”皇帝飞快地说,“娘,你就不要再讽刺我了。”
太后终于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她叹了口气,“其实,我也多少明白你的心思……大郎啊,这世上,没有多少人是禁得起琢磨的。琢磨了前朝,还要回来琢磨后宫,确实很累,所以你不想去琢磨,就想这么糊涂过算了——可你又不能接受宫里纷争四起的这幅乱象。可世上哪有如此美事?书里教的、口里喊的和真正做的,从来都不可能是一回事,妃嫔们是人又不是木偶,你想要随便摆布摆布,她们就顺着你的安排去做,那也是不能够。你啊,也不能再这么放任自己糊涂下去了,想要把宫里的乱麻理出头绪来,现在最好就开始琢磨了。”
“这……”皇帝默然了半晌,他有丝狐疑地瞥了母亲一眼,“那要是我最后琢磨出来,还是想让孙氏为后……”
“那娘也不会多说什么的。”太后笑了一下,“强扭的瓜不甜,你都这么大了,难道我还要管头管脚?——你爱立谁为后也好,爱怎么都行,反正,把后宫给弄平整了,让你的嫔妾们心里都舒坦了,让我的大孙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别受这女人争斗的牵连,那娘也就满意了——也就可以不再给你的烂摊子操心了!”
这最后一句话,真是情真意切,说得皇帝都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顿了顿,又道,“孩儿不孝,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稚气的很,少了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真是傻孩子。”太后慈爱地冲他招了招手,“什么叫这么大年纪了?你就是七十岁、八十岁了,在娘心里,一样是娘的大郎,一样需要我来操心……哪能放心得下!”
皇帝便坐到太后身边,学着小时候的样子,拿起安乐锤,轻轻地给太后锤起了肩膀,“说了这么多,您口渴了么?我给您斟茶。”
“好了。”太后反而失笑了,“多大的事呢,倒把你闹得这么心虚。”
她轻轻地拍了拍皇帝的手,又提起了徐循,“刚才你说庄妃心里没你,我看你还真是有几分伤心……其实,在我看嘛,庄妃这事,恰恰就是你懒于用心的体现。你设身处地地在庄妃的立场上想想,你就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冲你了。孩子,你说庄妃心里没你,只怕在庄妃来看,你心里是早就没有她了呢……”
皇帝被太后这一说,又有几分不服气了。“我——您说我对别人不好,那倒也罢了,对徐循她——”
“行了行了,”太后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了。“你和我说这做什么,又不是我冲的你——若是我,就是冲你了,你敢发火吗?要发脾气,你冲庄妃发去……我说得对不对,你问问她不就清楚了?以庄妃为人,你觉得她会对你撒谎吗?”
皇帝被母亲一连串的攻击,直接给说得哑火了,又给太后捶了一阵子膝盖,便说到要和群臣商议安南一事,灰溜溜地拿起奏折,退出了清宁宫。
送走了皇帝,太后才露出了疲乏来,她微微闭上眼休息了一会,方才凝聚出足够的力气吩咐底下人,“给我斟茶来。”
伺候在侧的乔姑姑连忙上前,亲自喂太后喝了几口热茶,又对几个伺候人挥了挥手,待人走光了,方才轻声道。“娘娘……”
“怎么?”太后睁开眼,“觉得有什不妥?”
“没什么……”乔姑姑摇了摇头,还在琢磨着太后刚才的一席话呢——她现在都有点闹不明白,太后到底是要对付孙贵妃还是要对付徐庄妃了,寻思了半天,捡了个最安全的话题来说。“刚才,伺候的人是不是多了点?”
“怎么,怕话传出去?”太后的眼睛,又是半开半合了起来。
“正是……”乔姑姑低声说。
“怕什么。”太后语带不屑。“有什么话要背了人说的,一定也是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这话传出去就传出去了,孙氏就是站在一旁听着,又能拿此阳谋如何?禁不起琢磨的人,难道还能由她变成庄妃么?”
乔姑姑对皇帝可没这么大的信心,尤其是皇帝还带了一句‘万一琢磨以后依然要立孙氏’,但事已至此,也不好扫老人家的兴,忙笑道,“是老奴又糊涂了,娘娘说得是!”
太后还能听不出她的言不由衷啊?她扫了乔姑姑一眼,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也叹了口气。
“不过,这一条路也不能说是没有风险。”老人家的眉毛又微微地聚拢了起来。
“您是说——”乔姑姑是个尽职尽责的捧哏。
“你没听到庄妃在永安宫说的话……”太后想着都叹了口气,“我老实和你说吧,小乔,说动大郎去看她是一点不难。这事,难就难在,连我都不知道徐氏会对大郎说什么……大郎就是从南内出来立刻把她赐死,我都丝毫也不会吃惊。”
乔姑姑这下没法捧下去了,她确实是不知道庄妃说了什么,清宁宫里就太后一人知道,只好干巴巴地接,“是嘛,那您……就不担心吗?”
“担心又能怎么样?”太后摇了摇头,“对胡氏,我说得上是仁至义尽,如今对徐氏也是如此,帮,我是只能帮到这了,该做的都做了,她会怎么样……就看她自己的造化吧。担心也没用,又何必担心?”
话虽如此,但从太后的眉头来看,她到底也还是有几分放不下。
虽说是以安南之事为借口,才出了清宁宫,但皇帝并没有召开内阁会议的意思——既然决定拖,那就不着急这个年节了,年后再给回复都是无所谓的事。大年下的,也该让几位大学士好生休息。
正因为是年节,政事并不太多,皇帝就是想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都难,回了乾清宫,看着小宦官们玩了几局斗蛐蛐儿,究竟是提不起兴致。这么到处找事做,到处找不到事,百无聊赖地穷折腾了一会,欲要叫妃嫔来侍寝,没兴致,那些j□j好的娈童——更没兴致,闹了半天,到底是没忍住,冲马十幽幽说了一句,“备马。”
他的语气,使得马十一声也不敢出,迅速地就给他备好了马。也让平时都很热闹的一整个出行队伍,如今是鸦雀无声,一行人就这么悠悠地在雪地里乘马走着,如果不是穿着还算喜气,看起来几乎像是送葬去。——这条路,皇帝是走得一点过年的喜气都没有。
在宫城里还是这样呢,出了东南上门就更是如此了,南内这边没有什么人住,真是寂静得简直连落雪的声音都听得到,在将暮的天色下,一排排的宫宇黑黝黝的,看起来简直都有点吓人。
虽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提到庄妃,但前头领路的马十还是很自觉地就把皇帝给领到了宜春宫前。然后……然后一群人很默契地就都在宫门口止了步,一点也没有陪皇帝进去的意思。皇帝瞪了他们几眼,心里却也不是不满意的——说实话吧,他也不大想带人进去,这万一又要被庄妃骂,他还有没有尊严了?
走进宫门,皇帝见正殿冷冷清清的毫无灯火,心里就是一怔,过一会才想起来:宜春宫正殿没翻修烟道,那个房顶又高,现在根本没法住人,马十和他提过,是把庄妃安置在了下人住的南房里。
要不是雪地上有脚印,南房在哪皇帝还真是没什么头绪,反正就顺着脚印一路往前找,不断地经过空荡荡黑乎乎的屋子,感觉都走了有一阵子了,才见到这后殿的后殿后头,有一排低矮逼仄的小屋,屋外有晾着衣服,屋内也有灯火,看起来是有人气儿了。
终于到地头儿了,皇帝心跳说没加快那是假的,他顺着人活动的声音找到了屋门口,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很勇敢地咬牙推门进去。
一开门,还没说话呢,就听得徐循那熟悉的声线高亢的尖叫了起来。
“呀——出去——”
然后……一瓢热水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当头浇了下来,把终于鼓起勇气上门来找徐循——不管是谈心也好,吵架也好——的皇帝,给淋了个透湿……
作者有话要说:我简直要死了,今天坐大巴我好累啊(是的我又出门了,我怎么老在出门
但是我还写了这么多……
难受死了,去写小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