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规矩,出了正月十五,年就算过完了。
沈寰穿着一身孝,脸上带不出什么喜色,可顾家没人和她认真较这个理儿,只有觉得她孑然一人,身世飘萍,实在堪怜。
早起顾承进了北镇抚司衙署,听人聊起一桩年里发生的惨祸。前任兵部尚书沈徽死在了狱中,不是受刑不过,也不算是瘐死,竟是被冻死的。再一打听才知道,说是当值狱卒吃酒,不知是好心还是沈徽索要,给了他一壶,他喝得酩酊,倒在了地上。狱卒以为他没了气,将他拖到积雪里埋了起来,一个晚上过去,人是真的没了气儿,第二天再看时,身子都僵了。
沈徽迟早要死,所以上头没深究,论起来一个狱卒敢仗着酒胆做这样的事,也不像是那么简单,反正顾承是不信的。案子审到现在,仍有多处不清不楚,兴许就是司礼监授意,才会以不明不白的方式,结果了这个人。
可他该如何跟沈寰交代,心里全然没了底。那天听了她的话,他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英雄,英雄以这样荒谬的方式死去,让他觉得,他所处的朝堂和时代,也都是极为荒谬的存在。
天儿好的时候,沈寰也会在院子里走动走动,捎带手帮着含香,给徐氏煎煮汤药。厨房是祝妈妈的天下,除却煎药,平日她不喜欢旁人踏足。
今日祝妈妈出了趟远门,跑到隔了五条街远的地方,只为买两捆新下的冬笋,是早起顾承念叨了一句,她听见了。她没听见的,是昨儿晚上,沈寰和顾承聊起春笋做的腌笃鲜。从前沈家的厨子是南边人,沈寰从小吃惯了吴中味道。
祝妈回来,像是受了老大惊吓,按着胸脯抱怨,“现今的人真不讲究,青天白日,又才过了年,穿街过市拉人出城掩埋。哎,出行不利,真是晦气。”
沈寰淡笑,“您先坐着歇会儿,喘口气儿,一会给菩萨上柱香,全当什么都没看见。”
祝妈妈兴叹,“罪过啊,哪儿能那么轻巧,我可是瞧得真真儿的,被单子底下露出一张脸,是青色的。一条胳膊垂在外头,连打弯都不会。定然不是好死的,咳,这是废话,北镇抚司拉出来的人,能有几个全须全尾的。”
沈寰皱下眉,“北镇抚司?那不是三哥待的地界?衙门口做事也这么不讲究?”
祝妈妈一面找刀要削冬笋,随口应她,“这世道不讲究得多了,何况死的是罪人。瞧那模样也有五十开外了,一把胡子留得挺得意……不提了,早死早超生罢。”
沈徽今年五十六岁,平日里好留长须,军中有人戏称他为美髯公。沈寰手脚一阵发凉,认真蹙了眉,“胡子?您瞧得真仔细,那人生得什么模样,瞧清楚了没?”
祝妈妈干起活来专注,有点不满意她老问起这个,敷衍道,“脸都青了,看一眼吓死人,谁还盯着仔细瞅。”
话没说完,药汁子扑了出来,沈寰连忙起身,挪开罐子。喊着含香进来,自己不言声,一闪身出了厨房。
晚上顾承回来,发觉沈寰脸上现出拒人千里的神色。兴许是他心虚,总觉得她一双眼睛又有了初见时的寒气。她脖颈挺拔,坐在椅子上翻着书。
鬼使神差的,他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在家闷么?等开春,我请个西席先生,教你读书。”
她从书上挪开眼,清清亮亮的看他,“四书都读完了,还学什么?”
膝上摊的是尚书,撂下搁在一旁,又笑着问他,“三哥是两榜进士,自己就能教我。有句话请问,洪范里头的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是什么意思?”
这是鼓吹帝王可以为所欲为的,虽然后世另有解释,好像于当世却并不起作用。
顾承不解,她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心里有些乱,答得也有些乱,“东坡学士曾释义,这话确是说为君之道。可是君主要做到这两句话,应当舍己从众,不持己见;公议赞成的,君主就推行,公议反对的,君主就放弃。这样君权才不会为个别权臣侵夺。”
沈寰扬起下颌,一笑,“那得有好皇帝,好臣僚。世道都容不下这话,还读这样的书,有什么用?三哥你说是不是?”
顾承反驳不出,心里更发虚。
沈寰笑笑,“我爹的事,有信儿了没?”
他急忙摆首,又起了夺门而逃的念头。可他不知道,眼睛是会出卖人的,一个不会撒谎的人,根本就掩盖不住眼底的仓惶。
沈寰全明白了,不想再逼一个老实人,“不说这个,三哥要给我请西席,干脆找个会武的师傅,如何?”
顾承愣了愣,想起那些五颜六色的琉璃珠子,也觉得好奇,“你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就是我爹请的西席先生,姓高。”沈寰解释道,“他是蜀中世家子弟,家业败了,从此上青城山入了道。道门没修成,练了一身功夫,下了山想投军,机缘巧合遇见我爹。我爹见他文武都在行,就让他做了我师父。”
说完又问他,“你说学过拳,哪一路的?”
顾承道,“形意,有拳有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