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如何相处,原本是水到渠成的事,但顾承毕竟在孝期,该守的总还是要守。好在正月里拜年迎访客,见天都有一堆杂事要应对,相应的也就冲淡了彼此碰面时,那点蠢蠢欲动的情愫。
出了正月十五,学里恢复常态,顾承早起仍去教书授课。晌午后回来,刚拐进巷子,看见一乘华盖车停在自家门口。车旁站着的小厮他认得,是顾家老宅的人。帘子掀动,车内人露出面容,正是他二叔,户部侍郎顾怀峰。
年内顾承上老宅给长辈拜年请安,顾怀峰并没有特别叮嘱的话。今儿忽然造访,特地在这里等他,不光于他而言算稀奇,于他那两进的小宅院而言,也可算是稀客了。
顾承上前问安,将顾怀峰请到厅上。他不敢让沈寰轻易露面,后者也知趣的躲在西屋不出来。顾承忙了片刻,亲自奉了茶,捧给顾怀峰。
顾怀峰打量着厅上,闲谈一般,“你近来在学堂教书,这营生也还罢了。只是闲时还该去旧时上峰、同僚处多走动,从前的关系轻易不要断,这样三年后,事情才好办得便宜。”
开场白是一番教化,顾承态度也受教,恭谨回答,“叔叔说的是,人情往来,问安礼数,侄儿不敢有失。”
顾怀峰看了看他,没有为他的谦恭所动,话锋一转,问起,“我听说,你退了亲?”
心里咯噔一声,不为退亲二字,却是为坐在西屋里的人,顾承缓着声气,平静应道,“是,怕耽搁了女方青春年华,侄儿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和他们家一商议,就把这事定了,从此两家不必再有牵扯。”
“这家人不懂事,你也跟着不懂事?”顾怀峰摇头不满,“你年纪不小了,三年后重新谋个差使,还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到时候再要寻这样人家,年纪相貌身家都匹配,哪里有那么容易!你父亲这一支只剩下你一根独苗,偏生你还在这样大事上不经心,实在是大大的不该。”
顾承连连点头,“叔叔怪责,侄儿也不敢强辩,当日确是一阵意气涌上,现如今要后悔也来不及了。”
说得倒是云淡风轻,顾怀峰接着道,“既然知道后悔,再去人家登门谢罪,重新定下来也不迟。这桩婚事不是还没正式退么?”
无非也就差方家长辈一句话,连带从前那份业已交付的聘礼,顾承低头淡笑,颇有几分为难的意思,“按说这聘礼,人家退是情分,不退我也不好去索要。侄儿心里有个糊涂想法,就当是补偿人家罢,这就和说出去的话一样,不好再收回来了。”
“你果然是有些糊涂。”顾怀峰睨着他,审视片刻,“我知道,你家里还有个女孩子,说是你母亲远房的亲眷?怎么我来了,也不知道叫她出来见我?”
顾承略一惊,旋即镇定下来,陪笑道,“乡野小户出来的,侄儿唯恐她礼数不周,冲撞二叔。既这么说,我去叫她出来,依礼拜见您。”
说着忙退了出去,一转身,望着西屋紧闭的门,方才觉出一颗心跳得,比往常要快上许多。
顾承去请沈寰的时候,已收起了脸上的惴惴不安。他知道她是大家教养出来的闺秀,不怕见人,可她那张脸生得实在惹眼,难保他二叔见了,不会揣测出点端倪。
其实他倒也不怕认下,事到如今,他心里早就打定了主意,可一旦有麻烦事也该由他来应对的,沈寰脾气本就不算好,他更加不想让她为了自己,受哪怕一丁点委屈。
“一会儿他说什么你就听着,千万别往心里去。”顾承用心叮嘱,又带歉意,“只是不得已,要你装小户人家闺女。”
沈寰淡淡看他一眼,没有丝毫不悦,“你二叔清楚我的来历么?我是说你给我编的那个。”
顾承略一回想,说应该不知道,“早前给你改户籍,没经他的手。底下人知道我是侍郎家的亲戚,收了钱也没细问,连你从前的身份都没顾上理清。”
“那就好办。”沈寰笑笑,语气柔缓的安慰起他来,“你只管放心,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她目光温和,善解人意,倘若不算平日存心起狭促、捉弄他那些时候,确也自有一派大气懂事的劲头。
顾怀峰想必也是这么认为,打沈寰一进厅上,他看清她的样貌,登时便怔住了。直到她敛衽请安完毕,他才缓过神来,恢复了一贯端方持重的样子。
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奇怪,“听承哥儿说,你是旧年才上京来的,以前都是在滦县老家,可我怎么看着你有些面善,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提起这个,顾承不免有些紧张,毕竟沈寰的父亲与顾怀峰同朝为官,虽一个外放,一个在京,但年深日久保不齐有碰面的机会,他倒是忘记问沈寰,她相貌到底是随母亲多些,还是随父亲多些。
他才要替她将这话题遮过去,沈寰已清亮亮的答话,“先父还在的时候,有一年带我上京来走亲戚,那次是我头回进京师。因年纪小,看着京里不同于乡下,哪哪儿都觉着好玩。我爹疼我,专挑最热闹繁华的地儿逛,记得是去了前门大街,还有天桥,旁的没记住,就只顾着听大鼓书了——许是那回,您在街上见过我?”
一番话说下来,口齿伶俐,语音清脆,还透着些小女孩的率性活泼。只是前门天桥一代,原是京师手艺买卖人杂居的地儿。仕宦官绅去那儿闲逛有*份,顾怀峰是什么人,等闲自然也不会踏足那里。
小女孩不懂这些,一时说错了话也不碍什么。顾怀峰颇为大度的笑笑,“我上了年纪,记性不大好,恐怕是把你和谁家姑娘弄混了。既是住在这里,就安生和你三哥哥做个伴儿。你们女孩子心细,日常有什么你哥哥想不到的,多提醒帮衬着他,都是一家人,互相照应才是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