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晚上的月亮,正大光亮。
也不知为什么,沈寰近来颇为嗜睡。说是在葡萄架下摆酒赏月,才喝了两杯,眼皮已经开始发沉。
“这么倦,该不是生了什么病症罢?”她不无担忧,手搭在顾承膝上撒娇,“大夫给不给瞧瞧?”
根本不用号脉,看面色白里透红,健康得很。顾承顺势抓过她得手,还没切脉,先笑起来。
“乐什么呀?笑得像个狗尾巴草!”
他不接茬,看着她打哈欠,干脆扶她起来。她不依,摇着头望星空,“这么好的月色,就不让看了?害我早早打发了青虹小霜,还指望今儿和你好好把酒话西窗呢。”
“明儿看也是一样,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他手臂环住她,笑着捏她鼻子,“你不是问我才刚笑什么,我在想,你该不会是……又有了罢?”
她一激灵,人瞬间振奋了,“不能够啊,你的药不管用?不是老吴亲手调的方子么?哎,我可不想再生了啊,说好的一儿一女我都兑现了。自打怀了小霜,我这腰就再也回不到过去的尺寸了,足足粗了两指!这么大牺牲你弥补得过来么?回头变成个水桶,看你怎么抱得住!”
说着一脸质疑,眯起眼睛审视他,“那药,不是你和老吴串通好了骗我的罢?”
他无奈的看她一眼,就差仰天长叹,“这么不想生孩子?为什么呢?青虹青霜你不是也打心眼里疼爱,再添一个也许更其乐融融……我有时候真觉得孩子长得太快,每个可爱好玩的阶段都只是一瞬,过去就再也回不来了,越想记住反而会越模糊,多遗憾呐,如果咱们再有个孩子,我一定从他在襁褓里就为他画像,每个月画一张,一直画到他长大……”
他畅想着,眼睛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你觉得呢?听上去是不是挺有意思的?”
哪个新生的孩子能那么乖巧,四平八稳躺着让你画?写意也就罢了,工笔且有的折腾呢!
她听着,随口打个哈哈,转头瞧他,突然心生好奇,捋着他可以入画的刀裁鬓角,笑道,“我只想看你小时候的样子,可惜没留下画像,要是能让我见见小纯钧的模样儿,倒是件挺有趣的事儿。”
他摸摸鼻子,笑了笑。扶她在床上坐好,打水盥洗,不过一刻钟,她沉沉躺倒抻了一记懒腰,就此阖眼睡去。
秋日阳光明媚,银杏黄了,被日头映照得金灿灿。沈寰有些迷茫,因为发觉自己正站在熟悉的街面上。店铺林立,人潮涌动,入耳的京腔京韵,那么熟悉又那么真切。
这是京城,而且转过一个巷子就是顾家小院所在的胡同。她环顾四下,再一次确认自己身处的位置,然后盯着脚下的影子,默默发问,究竟是梦还是真实?如此清晰,可她怎么会一下子就回到千里之外的故地?
下意识往顾宅的方向走,才进胡同口,赫然觉出不对,那棵槐树好像变细了?从前一人粗的树干,如今伸臂可以抱住!
莫非树还能越活越年轻?!眼前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子诡异,她正思量不明白呢,忽然听见一阵孩童呐喊,五六个半大的小子从胡同那头冒出来,跳着叫着,一窝蜂奔到一棵枣树下头。
她瞧着,孩童们对站在远处的她熟视无睹,只是合计着怎么摘光树上熟透了的青枣。一个十一二岁大的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树,动作不算麻溜,只因为那棵枣树有点细弱,树干上实在也没什么下脚的地方。
正闹哄哄的,余光突然瞥见墙头上露出个小脑袋,冲着那群顽童打了个呼哨,“哎,别爬了,我有办法儿。”
听动静有点稚嫩,声音不大胜在琅琅清脆,颇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她转头,瞬间怔住,差点当场石化在原地。
这墙是顾家的墙,那脸分明是顾承的脸,只不过是小了许多,充满了机灵和活泼,清嫩得能掐出一汪水来!
是小时候的顾承,看样子也不过才十二三岁。她惊呆了,一时又激动又迷茫,难道这是做梦,可这梦也太真实了些,小顾承的一颦一笑,分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一脸茫然间,他人已经翻身骑上墙头,双臂搭着一块凸起的石砖,两条长腿一蹬,利落的跳了下来。
拍拍手上的灰,他朝那群孩子走去。众人见了他都笑着打招呼,勾肩搭背的一派熟稔,有人叫他三少爷,他立马摇头,笑嘻嘻的让人家改称他一声三哥。
敢情打小就喜欢听人叫他哥啊,也是,家里的老儿子,下头没有弟弟妹妹,平日里可不没人喊他哥么!
她站在那儿没挪窝,小顾承正四下张望,瞧见她微微一愣。她以为他会像其他孩子一样对她视而不见,没成想他双眼弯弯,冲着她颔首,和悦一笑。
宛若清风徐来,扑面有花香,这一笑秉承了他一贯的诚挚善意,呈现在尚显青涩的面庞上,纯净得动人心魄。
诚然他并不认得她,可那些都不重要了,她心下一片喜悦,抱臂倚墙继续观望。他说有办法够树上的枣儿,果不其然的,从袖子里拽出一把长剑,便是素日挂在他屋里的那一把。稍稍踮起脚尖,以剑轻击树干树枝,不一会儿青枣儿已落的一地都是。
真有他的,宝剑原来还能做这个用。男孩子们一阵欢腾,忙着捡枣儿。他弯腰只拾了几颗,用汗巾裹起来,一点没有贪多的举动。
“三哥,跟我们摘榆钱去罢。”
“不了,老爷太太歇中觉了,回来醒了就该找我了,我不能走远。”
“三哥真没自由,幸好你家老嬷儿睡得实,要不跳墙都有人盯着……”
“三少爷家是大户人家,规矩多。”男孩们说笑着,不见挪揄,倒是挺遗憾他不能和他们一道去骋驰玩乐,“三哥没吃过榆钱饭,回头我娘蒸好了,我给你捎点,悄悄的,交给你家门上的小厮。”
小顾承眼睛亮亮的,拍手说好,“一言为定啊,你可千万别忘了。”
孩子们跑远了,沈寰见他把长剑塞回袖子里,以为他要翻墙回去,不料他转身,看向她,随后步子轻快的朝她走过来。
“吃枣儿么?”他摊开洁白的汗巾,笑容温暖,“您是住在这附近?还是来找人啊?”
面对陌生人还这么友善,举止温文有礼,她很满意,随口道,“我要去城西白云观,迷路了,小兄弟你知道该怎么走么?”
“啊?可这是城东,您怎么走到反方向来了。”小顾承一脸疑问,“要不咱们去街面上,我给您指路罢。”
她笑笑,说不急,拣了一颗枣尝起来,“我刚到这里,还想四处逛逛,街上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他眨眨眼,想了一瞬,嘴角上扬,“有,我请您吃糖葫芦去。”
小顾承领着她往大路上走,之后慷慨大方的买了两串糖葫芦,还很是体贴的告诉她边走边吃容易沾灰,领着她找了个僻静的胡同,席地坐在树下,坐下之前不忘帮她把地上的浮土吹了吹。
太有趣儿了,一切像是做梦,可梦里的人温雅的笑着,一如多年以后。
“你叫什么?”她咬着冰糖,喀嚓一声脆响。
他吃得快,嚼完嘴里最后一颗山楂,满足一笑,“我叫顾承,顾念的顾,承诺的承。您呢?”
无声的笑笑,她想起第一次问他的名字,他就是这样说的,一字一句,分毫不差。
只是在他眼里,她现在应该是一个成年妇人的模样,大他许多,所以他很规矩的称呼她为您。
她于是成心逗他,“我叫沈寰,你叫我一声姐姐就行。”
小顾承明显一窒,转头瞧瞧她一身打扮,心里腹诽这是该叫婶子罢,还姐姐呢!?不过他向来不愿意让人为难,想了想,果真乖巧的叫了一声,“沈姐姐。”
这便宜占的太容易了,沈寰禁不住偷笑,接着问,“你今年多大?”
“十二。”他回答。
她心中默算,点头道,“还有八年……”
再过八年,他二十,她十二,那是他们相逢的年纪。可小顾承不明白,看她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完全一头雾水。
身边这个女子有点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他好心问道,“沈姐姐,你是刚来京城么,去白云观是祈福还是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