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跟着甘乐意学手艺,他就不止一次被念叨“你若和迟夜白一样聪明就好了”“你若和迟夜白一样记得牢就好了”“你若和迟夜白一样好看就好了”。甘乐意对迟夜白的欣赏和喜欢着实是毫不掩饰,当着司马凤的面也这样说。
宋悲言跟他去验尸的次数多了,渐渐也没那么怕了。他身边的巡捕和司马家的人都十分坦然认真,无人把那些尸体当做恶心之物,全都仔细探查,不漏掉一丝痕迹。
宋悲言之后还见过边疆几次,他倒是记得这个年轻又热情的小巡捕。起先边疆和他一样也是不忍看那些尸体,但边疆毕竟是巡捕,不能不出现场,于是硬着心肠搬被褥到义庄和乱葬岗那里守了几夜。据说吐了几回之后,胆子就练出来了。
甘乐意对边疆这方法嗤之以鼻,只跟宋悲言说尸体腐化之后成了泥土里的养分,天地万物都是如此生息往来,循环不休,实在不需畏惧。宋悲言紧紧闭着眼睛大嚼红烧肉,用意志阻挡甘乐意形容焦尸的话语。
药粉捣好了,甘乐意也从自己房里钻了出来。
“小宋,走了。”
“去哪儿?”宋悲言一愣。
“城外不是死了三个乞丐么,似是被人鞭打致死的,官府跟司马家求助,想让我去帮忙验验。”甘乐意十分不满,“你脑袋里装的什么?说了几次都记不住,你若和迟夜白一样记得牢就好了,我也不用天天都把口水说干。”
宋悲言不敢反驳,连忙收拾了东西,随着甘乐意出去了。
城外草木葳蕤,正是长得最好的时候,野花野草都蓬勃着。
边疆和两个巡捕守着现场,一直等到甘乐意和宋悲言过去。
“你们的仵作呢???”甘乐意不喜欢骑马,一路跑过来,气喘吁吁,汗出如浆,“什么死人都要我们帮你验???”
三个巡捕都很尴尬:“府里的仵作……前两天辞工了。说是工钱太少,干不下去。他准备娶亲了,以后有了儿子还想让他读书和参加科举的,也不好再干这一行了。”
“工钱少你们就给人加钱啊!”甘乐意气哼哼地从箱子里翻出手套和各种工具,“仵作这行本来就低贱,后代还不许当官儿,谁愿意干。”
边疆等人连声诺诺,也是不敢反驳。宋悲言突觉有些好笑,忍不住动了动嘴角面皮,换来边疆一个奇怪的眼神。
三个乞丐尸身遍布鞭痕,尸身发紫,甘乐意翻来覆去验得很快,宋悲言在一旁也记得飞快。
“这个死于十二个时辰之前,这两个死于六个时辰之前。两个被呕吐物噎死,这位倒是有点儿稀奇,是被活活鞭打而死的。”甘乐意说,“三人都十分瘦弱,手脚无反抗痕迹,但手腕和脚踝都有被绳子捆绑留下的淤痕……”
他说一句宋悲言就记一句。边疆手里也有个本子,也在飞快地记着。
日头渐渐西斜了,甘乐意摘了身边的几片柚子叶让宋悲言搓手。
“好了,我们回去了。”他也搓了搓手,跟边疆等人告别。
边疆拉着宋悲言:“小宋,甘大哥验尸记录都是你记呀?”
宋悲言:“对呀。”
边疆:“能借来看看么?”
宋悲言:“那可不行。你要是想看,就到家里来找我们。这是甘令史的记录,我只是替他写了,不能随意给你看的,你得问过他才行。”
回家路上,甘乐意对宋悲言这句话赞赏有加,终于夸了他一句。
宋悲言有点高兴,走着走着,忍不住冲甘乐意问出自己一直很想问的一个问题:“甘令史,其实我觉得,你也可以跟司马大哥他们一样去断案的。你做仵作做得那么好,像刚刚你说那三个人手脚被捆绑,又没有反抗,显然是被人挟持和困住了,为什么不继续再推敲多几句呢?”
甘乐意瞥他一眼:“断案是断案,仵作是仵作,两个是不同的。”
“有相通之处嘛。”宋悲言说。
“……你这孩子,怎么就那么蠢呢?”甘乐意简直恨铁不成钢,“你觉得我验尸厉害当仵作厉害是吧,你知不知道司马凤也会验尸,老爷也会验尸?而且水平绝不在我之下?可为什么还是要让我去?”
宋悲言一愣:“不知道。”
“因为每一个工作都是不一样的,所以不同工作的人,他看到的东西也是不一样的。”甘乐意认真道,“司马凤和老爷专长断案擒凶,他们看到尸身上的伤痕想到的是凶手是什么样的体格,力气多大,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残伤他人,凶手心里头在想什么,凶手可能是什么样的人,他的下一步举动可能是什么。我专门验伤、验尸,专门研究各类药毒,我看到尸身上的伤痕,我想到的是这种毒要多久才能发生作用,这种药在什么时候才能制成,为什么这两种□□混合起来会有这样的作用,为什么尸身明明已经过了一个时辰仍不见变硬?其中是否有什么我还没发现的关窍影响了我的查探?”
宋悲言听得一愣一愣的,甘乐意拉着他走到路边,一边被路过的行人撞了。
“一个人做仵作做得好,他不一定就能断案。同样的,一个断案特别厉害的人,他也不一定就能做得了好仵作。世间三百六十行,行行似乎都有相同,但行行又如此不同。其中的道理实在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说清楚的。”甘乐意见他听得认真,于是也破天荒地,说得十分认真,“小宋,你还小,等你再学得多一些,你就能知道每一行都很深,不是外行人看去那么简单的。”
宋悲言点点头。
“我只是觉得,司马大哥他们好威风,甘令史你只验尸,太……太……”宋悲言结结巴巴,不敢再往下说了。他想到方才边疆说的话,在官府之中仵作确实是个低贱至极的工作,世间和甘乐意一样可得到尊重的仵作着实太少太少。
甘乐意却笑了,在宋悲言背上重重打了几巴掌:“要断案,就要去现场查探,去翻验尸体,去打探情报,去抓人。抓了人还得文书写状纸,要定案,还得官老爷审案,最后要送进牢房还得行刑。你知道这过程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宋悲言福至心灵:“是翻验尸体!”
“那是自然。没了仵作验伤验尸,巡捕们再懂查案,对着个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的尸体,他做得了什么,对不对?”甘乐意说得高兴,脸上有些兴奋的红,“这行当是低贱,可做到了极致,那也是极其了不得的。”
宋悲言莫名地被他鼓舞了,连连点头应和。
甘乐意今时今日才觉得这个蠢头蠢脑的小徒弟十分合心意,心情大好,拉着宋悲言要带他去摊子上吃馄饨。这时天色已渐渐暗了下来,街巷上处处挑起灯,照亮街面寥落的行人。两人正寻找着馄饨摊子,忽听城门嘎嘎作响,缓缓关上,随后从大道上传来马蹄的急促声音。
“甘令史?”
马上的人已经越过甘乐意和宋悲言两人又勒了马头转回来,甘乐意眯起眼睛去瞧,发现这人是鹰贝舍的信使。他肩上停着一只威风凛凛的鹰,看那瞧不起人的眼神就知道定是慕容海亲自调.教出来的。
“出了什么事?”甘乐意问。
“这是荣庆城分舍的鹰,它带回了一个消息。”那年轻信使拱了拱手,快速地说,“荣庆出了件大案子,正被那边的官府压着。分舍的人打听到这件事,觉得不太寻常,于是传了讯息回来,我这就带去给司马家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