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道,远江国,德川家冈崎城。◎
这一日,筑山夫人在侍女阿琴的帮助下,从早上开始就忙着整理发型。
不久前,他刚刚收到了弥四郎暗中送来关于今川家的密函,想到即将迎来命运的巨大转折,她无法抑制,一边梳头一边不时展开今川家的密函。虽然每一个字都已经嵌在了她的脑海里,但每翻开一次,仍能感到一阵激动。她自己也觉奇怪,但每读完一遍,眼睛都会湿润。她在冈崎城的生活如此不幸,不免自怜。
“阿琴。”筑山夫人将已读过三遍的密函放到书架上,对侍女阿琴道,“悄悄去喜奈叫过来。”
阿琴答应一声,她虽不知主人究竟在想什么,但还是顺从地出去了。夫人最近显得很不冷静。夫人经常翻弄的那封信,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还有减敬,自从夫人与弥四郎大人上一次会面之后他便消失了,但夫人却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这让阿琴莫名其妙。难道女人的心竟那么冷酷无情吗?居然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完全忘记了最心爱的人?夫人是否和减敬商议好了,故意放他出城。那样就更不可思议了,她时常恐惧。
今天早上,阿琴已经两次被派往弥四郎家了,每次弥四郎都亲自出来回复:“告诉她我很忙,不在家中。”他面无表情。
如果阿琴不知道弥四郎和夫人的微妙关系,她也许会愤怒地将事实真相告诉夫人:“真没有分寸。”但她看到自从减敬离开后,夫人一直想找弥四郎重续旧情。不知何为羞耻。于是就照弥四郎所说转告给了夫人。但夫人却并没有责怪弥四郎。这就更加令到她感到奇怪了。
于是,怀着种种奇怪的心情,阿琴找到了妹妹喜奈,然后将其带到了筑山夫人面前。
“德川家康那边有什么消息?”在看到喜奈后,筑山夫人当即压低了声音问道。由于与德川家康以及其家臣的关系越来越不好,所以筑山夫人已经不便于听到德川家的事情了,于是她就暗中安排了议事厅的侍女喜奈作为她探听德川家事情的暗棋。
“夫人,大人最近这数日接连攻下了吉田城等东三河地区。现在正准备发兵长筱,将武田家遗留在三河的兵力驱赶走了。”喜奈一边说,一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道,“对了,阿万怀孕了。”
“什么,阿万怀孕了!”
夫人顿时眉头紧皱。她虽然已不再将德川家康看作丈夫,但听到阿万怀孕的消息,嫉妒之情仍是大炽。她牙齿咬得咯咯响,阿万本是她的侍女。却夺走了自己的丈夫,淫荡的女子!走之前决不能便宜了她!
这个世上。要么杀人,要么被杀,在筑山夫人看来,再也没有比手下留情更愚蠢的了。她最初有这种想法是因为德川家康,然后是因为亲近德川家康、背叛主人的阿万,他们都不可原谅。
对于德川家康的报复,她已经开始实施。无论德川家康在武田面前如何卑躬屈膝,她也绝不宽恕。但对于阿万,筑山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怎能让可恨的阿万怀着德川家康的孩子活在这世上?
夫人的眼里渐渐放射出骇人的光芒,阿琴顿时紧张起来。但平日不在夫人身边的喜奈,却没注意到夫人表情的变化,“这次凯旋归来或许能抱上孩子……大人是那么说的,然后就满怀喜悦地出城了。”
“喜奈!你马上到阿万那里去。”
“去祝贺?”
“哈哈。”夫人忽然狂笑起来,“你真会说话,竟然要向阿万祝贺。”
“是。奴婢一定由衷地祝贺她。”
“喜奈,听好了:你装作去祝贺阿万,然后刺她一刀,要刺在胸口。”
“啊?刺……刺杀?”
“你好好想想。阿万本是我的侍女,却去亲近大人,让我每日忍受空闺之苦。”
喜奈和姐姐对视一眼,咽了口唾沫,她年轻的脸顿时失去血色,瞳孔也渐渐变大。“如果……如果奴婢杀人后不能顺利离开,被人……”
“真是懦夫!你可以大声呼叫,说阿万是和冈崎城下人有过奸情的下贱女子,你奉我之命前去取她性命。”
“这……这,这是真的?”
“我说的话能假?”
“是……是。那么议事厅那里怎么说?”
“不必担心。我马上去那里,跟那里说借你一用。越快越好,不能让阿万生下孩子。”夫人边说边站起来,离开了卧房。喜奈和阿琴呆呆地坐在房里。
“姐姐,你——”
喜奈想问姐姐阿琴是否和她同往,阿琴站了起来,望着放信的书架。那封来自今川家的亲笔信静静躺在那里。阿琴颤抖着靠过去,悄悄打量了一下周围。
“姐姐,你要干什么?”
喜奈惊恐地问阿琴。阿琴不理会喜奈,单是紧张地盯着书架上的书信。她的手脚都在剧烈颤抖。
“姐姐……”
喜奈惊讶地走了过去,阿琴立刻将她的双手粗暴地拨开,迅速看了看四周,“不要过来!别过来!”
阿琴说完,打开信,急急地读了起来。她立刻变得面如土色,虽然全身还在颤抖,眼睛却始终没离开那书信。然后,她慌慌张张将信放回原处,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摇摇晃晃坐下了。
“姐姐!怎么了?那封书信……”
“嘘——”
阿琴闭上双眼,胡乱比画着双手。“不要管!不是你应该知道的事……好了,不要告诉任何人,一旦泄漏出去,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啊……有那么严重吗,姐姐?”
比阿琴性急的喜奈知道姐姐不会告诉她,立刻腾腾地走近书架。正在此时。忽听一声:“夫人去哪里了?”
弥四郎已经站在门口。他从来不用通报。喜奈慌忙来到姐姐下首。跪伏到地上:“夫人到议事厅那里去了。”
弥四郎已经全副武装。“你们没看到换守到这里的本多作左卫门吗?”
“没有,早上就没见到过他。”阿琴回答,她的声音还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弥四郎怀疑地打量着眼前这对姐妹,“夫人又要杀人了?”
“不。”妹妹喜奈的语气很平静,“她吩咐奴婢到阿万松那里去,正到议事厅那里为我告假呢。”
“派你去阿万那里……做什么?”
“阿万怀孕了,让我去祝贺。”
“祝贺?”弥四郎忽然笑道,“哈哈。祝贺?恐是让你去杀了阿万吧。真是让人头疼的女人……作左卫门真没来过?”他撇了撇嘴,嘀咕着走开了。
未几,筑山夫人回来,几和弥四郎擦肩而过。她好像处于亢奋之中,老远就喊叫起来。“喜奈,喜奈!”姐妹俩赶紧到门口迎接。
“喜奈,我已经替你告了假。你现在就去。我希望得到你的回音后才离开冈崎。”说完,她从抽屉里拿出些盘缠,交给喜奈。
而另外一边,负责留守冈崎城的本多作左卫门重次。在兵器库前被弥四郎叫住了,他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他穿着单衣。袒露出浸满汗水的胸膛。
“作左卫门,你听说主公的消息了吗?”弥四郎对作左说话时用词非常谨慎,“他令我率领粮队,到足助和武节之间去。”
作左卫门淡淡地盯着弥四郎:“你要去吗?”
“主公脾气暴躁,我如迟去……”
作左对他的话充耳不闻:“能见的次郎重吉和野中五郎都不能劝止他吗?”
“他是个勇猛无比的武将。”
作左卫门心不在焉地皱起了眉头:“七之助不在他身边,我应该陪他一起去。”
“不,你不必担心。主公既然能一举攻下足助,也可很快拿下武节城。”
“战场没那么简单。”
“我知……”
“攻打足助不过是虚晃一招,真正的目标在别处。”
“我也知道……”
“那么,拜托你了。我明日一早也将奉命离开冈畸。”作左慢腾腾站了起来。
“啊,如果……”弥四郎赶紧叫住作左,本性让他还想再说些奉承之话。
作左停下脚步问道:“你还有何事?”
“有件事我十分担心,想告诉你。”弥四郎压低声音,向作左靠了过去,“是关于筑山夫人的忌妒。”
“哦。”
“阿万……听说她怀孕了。”
“哦,我不管内庭之事。”
“我听说阿万的确怀孕了,夫人可能会以祝贺为由,派人前去……”
作左卫门紧紧地盯了一眼弥四郎,迈开了大步。
这就够了!弥四郎不禁想笑,他拼命控制住自己,目送作左卫门远去。
筑山夫人和阿万之间的争斗,与弥四郎既无任何利害冲突,他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向作左卫门透露此事,完全是为了证明他如何忠诚,以让作左放心出城。弥四郎终于大笑起来。人生难得有良机,能够抓住这些机会不失时机地表现自己,正是能出人头地者的立身之本。
弥四郎视察了在粮仓和酒谷一带聚集起来的粮队,然后去了筑山御殿。
此次出城回来,恐怕已成了今川家大军的向导。这是一次决定命运的行动。如果筑山夫人在他出城期间有轻率之举,就大事不妙了。夫人在他眼中,已经不是主公的正房妻子,不过是可以利用的愚蠢女人。如果这个女人任性行事,一旦被人发觉,就有可能影响他的全盘大计。
“不要因小失大……”
德川家康在看到武田家撤退后就志得意满,正要攻打武节城,随后又对长筱城下手。一旦知道冈崎城落入今川家之手,面临前后夹击,无论他如何鲁莽。也只会俯首称臣。那时何需让夫人劝说?除非事情有变;现在。与其让德川家康屈膝投降。还不如让他自走死路。
筑山御殿里已经不见了喜奈的身影。看到迎出来的阿琴,弥四郎傲慢地问道:“喜奈已去阿万那里去了了吗?”
“是。”
“好,你告诉夫人,就说我已经准备停当,来看看她,请她到庭院中来。”
“是……请您稍等。”
“我不能久等。立刻就要出发。”弥四郎绕过玄关旁边的栅栏,径直向夫人的庭院走去。
“弥四郎大人在院子里……马上要出征,他盔铠在身。想在院子里和夫人话别,请……”阿琴正说着,弥四郎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中,“夫人,听说您今天早上派人叫我。”
“哦,是弥四郎。”
筑山正要匆忙站起,弥四郎已大步走上台阶,急急说道:“我有事向您禀报,请屏退左右。”
夫人匆忙站起身走来:“阿琴,不要让任何人靠近。弥四郎。你辛苦了。”她在弥四郎身后坐下,“都已准备好了吗?今川家前来迎接我的队伍什么时候进城?”
弥四郎听到这话。愣愣地看着夫人。她没有发疯。她呼吸均匀,面颊丰润,满脸红晕,看起来很年轻。女人真是魔鬼!愤怒、轻蔑、怜悯……弥四郎心中充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这么看我?”
“因为夫人实在太光彩照人了。”
“你又说笑。我已经是半老徐娘,时刻都在担心自己的身体。”她脸上又浮现出妖媚之气,却只令弥四郎感到厌恶。他甚至产生一种冲动,想要给她一巴掌。她嘴上说着担心身体云云,心中却充满肉欲。
“主公恐会难过。”
“知道我私-通了今川家?”
“是,竟然让如此光彩照人的妻子就这样离去……主公会后悔一生。”
“也许吧。我已经下定决心,他不后悔决不罢休。弥四郎,这一切都是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你的,辛苦你了。”
“夫人太客气了。还请您在主公面前多多为我美言几句。”
“不,并非我客气。我有今天,全靠你的周旋。等为返回今川家后,到时候我一定保举你。”
“是,我感谢不尽。”弥四郎感到自己似被扔到了粪便上,非常不快,差点举起双拳。这个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多么没有自知之明!弥四郎本以为德川家康是冷酷无情之人,现在方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实是太无耻、太让人厌恶。
这些年以来,弥四郎为了生存,机关算尽,不停斗争。在他看来,与男人相比,女人的力量和智慧如同婴儿般幼稚。她们居然能和男人平等地活在这以力量论高低的世界上,真是可笑之极。
弥四郎心情十分复杂,他一面笑着,一面只想朝筑山夫人脸上吐唾沫。只要想到她是德川家康的正房夫人,无论减敬还是弥四郎,都对这个女人的肉欲感到无奈。无论多么无耻的男人,在与自己有染的女人面前,都不会轻易表露对其他女人的渴慕,但眼前这个女人,却能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坦然表露出对另一个男人的渴望。
“哈哈哈……”弥四郎终于笑了出来。筑山愈是厚颜无耻,此后的事态便愈是滑稽,愈令人大觉痛快。
“弥四郎,什么事那么好笑?”
“啊,哦……”弥四郎一边搪塞,一边笑了起来,“我觉得今天是个吉日,便笑了。哈哈哈。”
“你今天就要出发吗?”
“是,主公十分焦急。”
“他们是明天前来迎接我,还是后天……”
“最迟不会超过后天。”
“时间真是难挨呀!”
夫人像少女一样歪着头,眯起眼睛,“在队伍到来前,你能悄悄为我传个话吗?”
“在今川家大军进城之前?”
筑山夫人媚眼如丝,点了点头。她简单地认为,单单靠她的这双美目,就可打动所有人,为她做任何事:“离开此城之前,我有件事必须办了。”
“什么事?”
“阿万实在是太可恶了,我要亲手杀了她!”
弥四郎再也按捺不住满腹怒气,不禁吼道:“浑蛋。你找死!”
受到自以为最亲近之人出乎意料的怒骂。夫人顿时变了脸色:“弥四郎。我多少也算此城的半个主人,你怎可如此谩骂?”
“浑蛋!”弥四郎已经完全抛弃了虚伪的客套。他必须严厉斥责筑山,以免她在此期间轻举妄动。
“噢,你……你……你说,我哪里浑蛋了?”
“你真的想听?”弥四郎郎双肩颤抖,直视着夫人。他略有担心地看了看周围,但一旦定下心来,便毫无顾忌了。“你和我弥四郎单独相处。还有什么架子?”
“你……你说什么?”
“你要是略有自知之明,就当闭嘴。夫人怎么可能是我的主人?我是觊觎着主公首级的谋叛之人,夫人是与我有奸情的女人、是对丈夫不忠的女人。我们不过一丘之貉,哪有什么主从关系?”
“你弥四郎不是我的家臣?”
“那还用说?我是你的战友,是你的情夫!”
弥四郎无法控制自己,继续说道,“若此事传到主公那里,你我都没有好处,我不想多言。但阿万这种混账事,绝不允许!”
“那……那又是为何?”
“你想想看。你杀了阿万。只能令主公更加愤怒。估计还没等到今川家大军带来,我们两人就会因此而被主公囚禁起来了。届时如何帮助今川家大军?你为何就不能善待阿万,然后将她扣作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