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不假,但孤也知事有例外。”顿了顿,朱瞻壑对着胖乎乎的手指,“夏尚书也讲过,事急从权。”
“世子,这句话不当如此用。”
“夏尚书,只此一次?”
白胖的年画娃娃,水汪汪的大眼睛,无比的讨人喜欢。
夏司徒揪了一把胡子,又揪一把胡子,终于心软,全面败下阵来。
“只此一次。”
“多谢夏尚书!”
愿望达成,朱瞻壑却未得意忘形,规矩的起身,一丝不苟的行礼,直到夏元吉说可以走了,才带着伺候的宦官离开暖阁。
“夏司徒未免太纵世子。”汉王府教授负责教导朱瞻壑习字,据闻,是皇后殿下钦点,“长此以往,恐会令世子无束,恣-意-纵-行。”
“妄-纵-无异于-溺-杀,刘教授之意,老夫明白。然世子尚且年幼,过于拘束,难免磨了性子,聪慧却乏灵气,过于刻板,未必是好事。”
“这……”刘教授皱眉,“是否言过其实?”
“汝教导世子习字,当明了,世子天性聪慧却不自傲。本性纯良却不软弱。行事有章法,善听人言,却非无定性,无主心。天子信任我等,令我等教导世子,当教其治世学问,礼仪-德-性,以承续祖宗基业。非以古板教化拘束于世子。此中差异,刘教授自当深思,方可明解。”
刘教授肃然了神情,没有反驳。视线落在朱瞻壑刚写完的一篇大字上,字体仍显稚嫩,一眼便可看出,是出自小儿之手。笔锋间却暗藏风骨,刚劲不弯,却无盛气凌人。转折间,颇有几分润和之意。几年后必定大成,比起今上和汉王的一笔狂草,实在好了太多。
不提汉王,今上的御笔,不经抄录,官场新鲜人很少能看得懂。想当年,他也是在狂草中艰苦磨练,才得以入汉王府,成为汉王官属,进而教导世子习字……
如今想来,只得一句,往事不堪回首。
出了半天神,刘教授收回心思,擦一把冷汗,拱手道:“多谢夏司徒提点。”
夏元吉笑道:“提点不敢当,只为共勉。”
事实上,比起汉王府教授,他更想同兴宁伯探讨一下教导汉王世子的方法。虽然知道兴宁伯有才,但为汉王世子授课期间,他仍吃惊不小。
大明舆图,汉王世子竟十知七八,各省州府都能点出具体位置。北疆边镇,军事要地,更是不错一处。
如果这不算惊奇,西南诸番邦,北疆辽东各部落,朝鲜日本琉球等番国,以及朝贡的西洋番邦,如爪哇苏门答腊等几个岛屿,都能道出一二,就不得不让夏元吉震惊。
见夏元吉吃惊不小,汉王世子一脸不解,反问他,“少保说这些都是常识,难道不对?”
这是常识?
夏司徒错愕,忽然间觉得,自己几十年的书都白读了。
“少保还教给孤许多。”
出于小孩子的炫耀的心理,朱瞻壑将孟清和送给他的特制火铳,铺开能占满半个暖阁的军阵图,绘成图册的成语典籍,简要摘录的资治通鉴,后汉书,等等等等,一股脑的搬了出来。
每拿出一样,夏元吉的眼睛就瞪大一分,最后,下巴掉地上了。
“少保说,孤还年幼,读不来大部头……孤也不解大部头是何意。”朱瞻壑顿正坐着,认真道,“少保说,这些都可以当做故事读。孤看不懂,可以请教皇祖父和父王。皇祖父和父王没空,就请教皇祖母和母妃。不过,每日读书不得超过两个时辰,余下要有半个时辰去校场玩耍。”
“玩耍?”
“孤会用手弩!还和王叔学用刀。皇祖父说,等孤的个头再长大些,至少到父王的腰间,就请定国公教孤习武。”
夏元吉的下巴捡不起来了。
“少保还说,这几本书是姚少师辑录而成,他特意为孤求来的。”
夏元吉看向资治通鉴和后汉书,脑袋嗡嗡作响。这是汉王世子这个年龄该学的?关键是,貌似还学得通!
他早该料到,能成为姚少师的徒弟,本就非寻常人。
自愧弗如啊。
被狠狠打击之后,夏元吉提起精神,在教导朱瞻壑读书一事上,下了十二万分的努力。努力到朱棣都有点过意不去,主动和六部天官商量,太--祖-高皇帝定下的工资数额不能改动,不如少发点宝钞,都换成禄米?寒暑节气,多发些福利,大家手头都能宽裕点。
加工资?
好,大好!
六部天官均点头如捣米。知悉起因在夏尚书身上,六部之中,夏尚书的人缘瞬间爆棚。
提升工资绩效之外,永乐帝还多次给夏元吉开小灶发奖金。
宝钞金银不能少,布帛香料更是大头。
消息传回南京,徐皇后特意召见夏家命妇。并以淑人的品级,发下夫人的赏赐。又夸奖了夏元吉的一双儿女,没有赏赐,却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荣宠。
皇后夸奖谁,赏赐谁,无异于圣心的风向标。
若非夏元吉随扈北巡,南京夏府的门槛都要被踩平。
夏元吉的家人没有得意张狂,反而更加谨言慎行,恨不能走路都用尺子量。府内淑人亲自写信,道明情况,令家人驰送北京。开具路引时,得知是夏府中人,文书胥吏很是痛快,没做任何刁难。
从朝官到文书小吏都很清楚,依宫中的态度,夏尚书的官位必稳如泰山。天子一高兴,官位再升上一级也有可能。
有传言,自洪武罢中书省,朝廷再无一品文官。说不得夏尚书就能开了这个先例。
还有人提及夏元吉同孟清和有私-交。据称,兴宁伯随大军出塞前,夏尚书特意前往府中拜会,两人很是想得。差点结义拜把子。夏尚书能教导汉王世子,更是兴宁伯举荐。
猜测同流言四起,各种目光聚集到夏元吉身上。
羡慕的,憎恶的,好奇的,嫉妒的。
如夏元吉之前预料,他在朝中的名声出现两极分化。交好者有,巴结者有,割袍断义者亦有。夏尚书却丝毫不受影响,心中笃定,谁能笑到最后,方才是赢家。
兴宁伯行事不拘小节,却每有出人意料之语,虽欠文雅,却直指重心。
夏尚书想得开,夏家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朱瞻壑缠上了朱棣,一天几次往奉天门跑,主要目的可以概括总结为一句话:仗都打赢了,少保什么时候回来?
朱棣被缠得没办法,却偏偏生不出半点火气,实在是孙子太招人稀罕,下不去手,开不了口。无奈之下,只得遣人把回宣府不久的朱高煦召回来。
想打仗,有的是机会,先把儿子哄好再说。否则朕扔你回南京,天天和文官大眼瞪小眼!
这是恐-吓,赤-果-果-的恐-吓。偏偏却相当有效。
老爹恐-吓儿子,儿子没处说理去。朱高煦只能打包行囊,乖乖回了北京,临行前,狠揍了一顿幸灾乐祸的朱高燧。
看热闹?
为兄让贤弟看个够!脑袋肿一圈,够不够给力?
永乐七年七月,同安侯火真,武城侯王聪回京献俘。魏国公徐辉祖亲率余下军队西行,追击鞑靼残部。最重要的目的,把本雅失里和阿鲁台给抓回来。
沈瑄奉命率左军担任前锋。
因地域广阔,为节省时间,前锋分为三路,身为副将,孟清和自领一路,麾下主力为神机营和泰宁卫。
从六月上旬到七月上旬,大军的唯一任务就是寻人。
“本雅失里也够本事。”
孟清和骑在马上,嘴里咬着半个饼子,极目远眺。
茫茫草原,蓝天白云,似连成一线。
他可以肯定,如果方向没错,本雅失里一定跑到鞑靼的地盘上去了。至于阿鲁台,可就难说了。
正想着,前方突然掀起一阵烟尘,隐有奔雷之声。看样子,不像是大军派出的斥候。
“警戒!”
一声令下,步骑立刻列阵。
盾牌手快步上前,排成一列,弓弩手和火铳手各就各位,来的若是敌人,一个照面就会被扎成筛子。骑兵在两翼,随时准备发起冲锋。
对方也发现了孟清和的队伍,距离约五百米处,突然停住了。一名骑士打马上前,高举右臂,示意并未携带武器。
到三百米处,骑士的样子愈发清晰。高鼻深目,近棕的肤色,同鞑靼以及兀良哈壮汉们的长相有相当区别,却是一样的皮帽皮袍。
泰宁卫都指挥使佥事乞列该认出来人,策马走到孟清和身边,沉声道:“伯爷,是瓦剌人,要小心!”
瓦剌人?
此处距离瓦剌边境还有一段距离,瓦剌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瓦剌人想干什么
趁鞑靼被明军击败,捡便宜占地盘,还有……
随着来人不断靠近,孟清和缓缓的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