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贵姓啊?”小三子挂着一脸笑容。这个俢瓢的比地缸子高不了多少,油光光的脑袋上一对小眼睛。
“哎呦,大当家的客气了,招呼俺老王就行了,”俢瓢的有些紧张。
“噢,王师傅,老家也是八面通的?”小三子坐到了凳子上。地缸子接过拐。
“哪呀,俺老家山东的莱阳的,俺十多岁的时候,俺爹带俺闯关东来的。”俢瓢的给小三子围上围子。小三子听出了他的莱阳口音。
“王师傅不住在八面通?”
“俺前年搬过来的,就在老郑家杂货铺那趟杆儿(那趟街)。”
“那不就在周疤了眼儿家后趟杆儿吗?”
“嗯哪,就那嘎达。”他开始给小三子剃头,“大当家的有日子没剃头了,想要留长点儿,还是短点儿啊?”
“咋都中,”小三子学着莱阳口音说道,“王师傅认识周疤了眼儿?”
“咳”俢瓢的叹气都吹到小三子脖子上,“俺都听说了,这人啊,掉进钱眼儿里就不是人啦。”
“这话怎讲?”
“这人啊,都是命,可还是想不开啊,听说周疤了眼儿走的时候还收了不少金子,还找了个福建莆田的人,听说要去哪儿开个金店?咳。”
小三子一怔,扭过头看向这个俢瓢的,他却一脸平静,拿出剃须刀把小三子的脸拧过去,开始给他刮脸。
剃了头,拿过镜子,小三子看到他的头型和那个日本军官山口一样,加上刮了胡子,很精神。小三子看着镜子说道,“地缸子,去找二麻子拿一颗熊胆来,谢王师傅。”
“哎呦,可使不得……”
小三子站起来,接过拐,看着王俢瓢的,“王师傅别外道(别客气),咱爷俩有缘。”说完小三子转过身架拐走了。几天后杜三儿传过来消息,这个王俢瓢的每月都有那么几天到日本军营里,给日本人剃头。
第三天,三婶儿家二小来了。他是在念书,放暑假回来的。小三子开始都没认出来他。他穿着和崔庆寿家大儿子一样的深色学生制服,很精神,个子比小三子矮一点。
“俺娘请你去一趟,”二小很大方地说道。小三子不仅拿他和遵命比较,他们有些类似的地方,小三子说不清楚,只是二小的举止更有礼节,有点像山口。
王铁和大虎他们都劝小三子,‘去吧,去吧,下山散散心,四爷最快也得明天回来。’小三子也没再犯拧,答应下山了。
跟着小三子走了一段,王铁说起野鸡脖子,他那边来信儿说九彪的人已经散了,问大当家的,他咋办。小三子看王铁,王铁,“让他、他、他继续找~九彪?”小三子点头。小三子想起来野鸡脖子前些日子送过来九彪消失的消息,还提醒他小心一点,只是自己当时没太在意。
小三子和二小坐了上马车。小三子看见是地缸子赶车,心里还有些纳闷,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车后边骑着马跟着好几个,川子、豁牙子、金鱼眼,还有俩个小三子虽然叫不出来名字,却知道一个是王铁的人一个是赵亮的人。
地缸子嘴快,“他们二当家的商量的,以后不管大当家的去哪儿,每个二当家的都出一个人跟着。”
小三子叹了口气,“走吧”。
路上,二小还是直直地坐在那里。小三子问他,“你在学校都学啥呀?”
“啥都学,日语,汉语,数学啥的,下学年俺开始学机械。”
“机械,是啥呀?”
“工厂里关于机器的”
“哦,你会说日本话?”
“嗯哪,会一点”
“一美咋说?”
二小愣了一下,说,“hitomi”
“小岛一美呢?”
“ko激mahitomi”
“啥,扣鸡妈,西偷米?”
“哈哈哈,”清河桥上传来他们清朗的笑声。
笑了一会儿,二小很认真地说,“大当家的应该去看看一美。”小三子一怔,低下头,没说话。
到了三婶儿家,小三子发现三婶儿家的障子换上了崭新的柳条障子。小三子看见地缸子看着他笑。小三子猜到是地缸子给三婶儿换的,“是你给三婶儿换的?”
“没有,都是山上兄弟帮忙编的,”地缸子一脸腼腆,这是他得意的表现。
小三子笑笑,地缸子推开大门,闻到了喷香的炖鸡的味道。小三子注意到街边一群孩子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他们一群骑马的人走进三婶儿家。三婶儿家的院子不见了鸭鹅的痕迹,虽然还能闻到猪圈的味道,院子里干净了好多。
“哎呦,三子快进来,”三婶儿推开门迎了出来。三婶儿换了一件崭新的花褂子,头发也梳的很整齐,好像年轻了好多。小三子看着三婶儿笑。
“快别笑话你三婶儿,英子那个死妮子非让俺换这身儿衣裳,你说俺都多大岁数了,快进来,快进来,”三婶儿竟然也脸红了。
“俺们来这么多人,做的够吃吗?”地缸子说的。
“够,够吃,够吃,管够吃。”
吃过饭,小三子在西屋英子那里呆了一个时辰。
晚上天都快黑下来了,小三子他们回到了天眼子。半夜,四爷回来了。还是遵命跟四爷说,没有四爷,小三子啥事儿都不肯拿主意,四爷才不得已连夜赶回来的。
小三子从被窝里爬起来,煤油灯的光里,看到四爷瘦了好多,脸上依然带着杀气。
第二天早饭的时候,几个二当家的都在,小三子问大喇叭,“要是让你去抓周疤了眼儿,有把握吗?”
“给俺一个人,就跑不了他卖切糕的。”大喇叭嘴里嚼着馒头,眼神笃定。
“谁?”
“大仙儿”
大虎不干了,“光带他不行,要带就得带上二瘸子。”大仙儿是大虎的宝贝,没人护着他,大虎不放心。
小三子看向大喇叭,大喇叭点头。几个二当家的也都点了头。这时,大虎又颇为认真的来了一句,“你们去了不行祸害人家娘们,啊?”
“哄”爆出大笑,好几个人把嘴里的东西都喷到了桌子上。气得小三子抓起馒头打到了他脸上,“你妈了个逼,你脸皮咋那么厚呢?!”
饭桌上,小三子又交代一句,“把周疤了眼儿和他卷走的钱带回来就行,能给他家留条活路就留条活路吧。”另外小三子还安排人给王地炮捎信儿,他明天要登门拜访,因为王地炮对哈尔滨那边‘路面儿熟’(认识沿路土匪)。
吃过饭,大喇叭等人自去做准备,小三子一行人,奔鸡西去了。
到了鸡西医院,费了好一番周折才找到‘岁数不大的日本女病人’,一美。因为这个医院里还是第一次遇到中国男人来看日本女病人,而且,中国人和日本人在同一个医院里,却分属完全独立的两个系统。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美,却不让见。原因是病人不同意。在日本人的病房区,地缸子已经跟一位能说一点中文的日本女护士啰嗦了好一会儿,可那位护士点头哈腰的就是不同意。小三子早已烦躁起来,瞪着发红的眼睛,架拐走过去,推开地缸子,伸手抓起那个护士的脖领子,把她拎了起来,病房区走廊里的好多穿白大褂的人都吓傻了。
“一美在哪儿?”护士的脸都吓白了,哆嗦着,说不出话,伸手指向一个房间。小三子把她放下,架拐走了过去。
小三子是用他的拐把门撞开的。“咣当”一声,病房里,病床上病床下,有六、七个人,都是惊恐的眼睛。小三子看到了一美,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
“你不想见俺?”小三子走向一美的病床
一美的眼睛里是痛苦,她伸手拽旁边的那个朝鲜女人,朝鲜女人也口齿不清了,“一美滴,不想你看见滴她滴不漂亮滴。”
小三子就好像喝多了一样,一闭眼睛,身子前后悠了两下。接着,他直接坐到了一美的病床上,掀开一美的被子,把一美抱到怀里。开始他只是小声哭泣,后来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嚎啕大哭。小三子不用大夫告诉他,一美不会活的太久了。
小三子哭声穿透了病房,穿透了走廊,整个医院都能听得到。这边病房的大夫护士都不会说中文,有人过来想阻止小三子,却被豁牙子他们凶神恶煞的样子吓走了。豁牙子他们哪里能知道,有人报告院长,‘一群像黑帮武士一样的中国猎人来看一美,一美好像认识他们’。医院的院长都把电话打到了山口那里,山口告诉他,‘他们是**’。那会儿只有日本人拥有有线电话。
小三子当天离开那里,告诉一美,“俺后天再来。”五天后,一美死在小三子的怀里。她走的时候,小三子没哭。小三子曾提起送一美回家,一美通过那个朝鲜女人才说明白的话是:“俺是女孩,不能当兵为国家效力,就把俺的心和身体留在这块土地,就算为它做的一点贡献吧。”